「等大伙都到齐了,天一暗,咱们就起轿往暖风岗去,住在大都里的弟兄已安排好视野最棒的位置等着咱呢!」
「甚好甚好,江湖上都说这场比划是武林年度盛事,但少了咱们这几个少林优等生在一旁点评,又怎能说是十全十美?」
「可不是?大都的弟兄已备好佳酿数十坛,咱一边喝酒一边看他们打猴戏,古人说煮酒论英雄,想必就是这层道理!」
众公子爷哈哈大笑,笑得七索耳朵都快长茧了。
在少林如此,下少林亦复如是,怎么过了这么久了还是这番没有见识的谈话?七索听得没趣,弯腰驼背咳出了客栈。
七索走出客栈,看天色尚早,便想在大树下睡个觉,再慢慢问路朝暖风岗前进。
但七索才刚刚找到一棵看来十分好睡的大树,正要拍拍屁股时,却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赤着脚丫朝自己走来,七索远远就闻到一股酸臭的气味。
七索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但从乳家村行到大都一路上都是逃荒的面黄肌瘦面孔,瞧也瞧得腻了,真要广散银子也力有未逮。
七索本想来个相应不理,却见那小乞儿笑嘻嘻地站在七索面前,从怀里掏出半个馒头。
「刚刚从庙里逃荒出来的吧?我也是,被住持拿棍子死命轰了出来,正所谓逃荒一家亲,萍水相逢,吃个馒头。」小乞儿将馒头递到七索面前晃着,「冷的,硬了,但还可以吃。」
「……」七索呆呆地看着小乞儿,又看了看那半个馒头。
想来是自己的头发未长,看起来像个被赶出庙的穷和尚。
「吃吧。」小乞儿微笑。
「你自个儿留着吧。」七索挥挥手,懒散倒地。
他脸色不动,心里却很高兴,这饥荒遍野的人间竟还有这样的温暖。
小乞儿从没遇到过分馒头却被拒绝这样的事,好奇地蹲下,摸摸七索的额头。
七索心底好玩,运气至顶,小乞儿登时感觉手背一阵发烫。
「糟糕,你发烧了。」小乞儿讶然。
「走开吧。」七索翻身,不加理会。
小乞儿点点头,转身就走,如果被传染热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喂!见死不救啊?」七索开玩笑起身,唤住了小乞儿。
小乞儿震惊回头,看见七索笑开的模样,立即知晓是被七索耍了个把戏,不是个懂法术的郎中,便是懂武功的行家。
「瞧你好心,这世道当真少见了,喏,这些碎银子拿去吃几个饼吧。」七索拿了几块碎银扔在空中,那碎银约莫五块,但七索用上了巧劲,每一块都抛得慢吞吞的。
那小乞儿身手矫健,几下就将银子抓在手里。
小乞儿颇有兴味地打量着七索。
********************七索年方二十一,那乞儿年约十六,矮了七索一个头。
「瞧你这身打扮,看样子是新入我们乞丐界的,但装热病的功夫高明得很,却又不像是会沦为伸手讨钱的。」小乞儿直言。
「你年纪尚小,难道乞丐界的丐帮没了人才?降龙十八掌很是了得,名垂江湖数百年哩,说不定我就是丐帮帮主,考校考校你来着。」七索无聊,便跟小乞儿攀谈起来。
「丐帮的人个个都背袋子,袋子越多辈分便越高,你两手空空,自然不是我们丐帮的兄弟。」小乞儿拍拍自己背上的三只干瘪袋子。
七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难怪一路上有些背了几只破布袋的乞丐看起来颇神气,原来是丐帮的头脸人物。
「你一身武艺,是哪个门派来的?是来瞧今晚张三丰跟华山派火并来的吗?」小乞儿蹲下寒暄,颇有攀交情之意。
「不错,我正是观战来的,至於身上的武功是哪个门派,我还得跟我朋友商量先。」七索不讳言。
「观战得挑位子,我们丐帮人多势众,位子有三分之一都是我们事先划下的,要么你入了丐帮,我们今晚优惠你最好的位置,包你不虚此行。」小乞儿竖起大拇指。
「这样拉人入伙也行?」七索失笑,「会不会太随便了?说不定我今晚入了伙,看足了好戏,明早便溜之大吉了。」
「嘻嘻,其实这馒头下了特制的蒙汗药,要是旁人方才吃了,现在不入伙也不行。」小乞儿老实说穿了诡计,自己也笑了起来,「但你武功不赖,想来这蒙汗药对你也没用,把道理跟你说明白也就是了。我们丐帮的规矩,一日为丐帮终生为丐帮,你明天跑走了也由得你,但你入了伙,这业绩就算在我头上,我往上蹿便快些,两不吃亏。」
「哦?」七索当真不解,想是自己久窝少林坐井观天,对其他门派的规矩一概不了,立即问个仔细。
原来叫花子一入了丐帮便得一破袋为信,日后若拉进九个叫花子入帮才能升二袋弟子,升为二袋弟子后,若手底下的九个叫花子又各自募了九个小叫花子共计九九八十一人,他便能升上三袋。
以此类推,要升上四袋弟子便须招募七百二十九名叫花子入帮,直到五袋以上的长老才不以招募人数为提升辈分标准,而是以为丐帮所立下的汗马功劳计。待得升上九袋长老,便是辅佐帮主统辖十数万丐帮的顶尖儿人物。后来这个招募人员辈分升级的制度影响甚远,据说后世有种称之为老鼠会的利益团体便是仿此而为。
七索看着小乞儿背上的三只破布袋。
「瞧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三袋弟子,真了不起。」七索佩服,拉人当乞丐这档事不必亲自干也明白有多困难,何况是拉了九九八十一个。
「好说,要不是大水溃堤,街上也不会有这么多叫花子跑来跑去,加上我这毒馒头,还不手到擒来?」小乞儿嘻嘻笑道,突然街角又晃出两个身手矫捷的小乞丐,朝着小乞儿边吹口哨边跑近。
这两个小乞丐皆背负了两只破袋,看来是小乞儿的下属,一个浓眉大眼,长得比七索还高还壮,却有一张稚气十足的脸。另一个小乞丐长得更加龙飞凤舞,眉毛飞竖,骨架宽大,手脚均比一般人要细长。
浓眉小丐在小乞儿耳旁说了几句话,小乞儿不住点头,而宽骨的小丐瞪着坐在树下扇风的七索,面无表情,七索被瞪得不知所以然,只好尴尬地看着天上浮云。
待浓眉小丐说完了话,小乞儿便开口邀请七索。
「现在天色尚早,那火并定在夜半时分,我们丐帮在附近有间大破庙藏身议事,我们帮主为了看比赛也特地从沧州连夜赶来,方才才到,想必也带了好些难得的酒菜,大侠要不过去休憩休憩,有吃有喝总好过了这棵大树,就算不想入帮,大家认识一下也是好的。」小乞儿说,看上去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
「好。」七索点头,其实浓眉小乞的话他早就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想丐帮人多口杂,一定可以听到更多关於君宝的传闻,那些有趣的传闻要是遇着了君宝,以他略嫌木讷的个性就算缠着他说,他也说不好,还不如听旁人加油添醋的版本。
小乞儿甚喜,立即向七索介绍起自己与两位伙伴。
「对了,我叫重八,右边这位浓眉小子姓常名遇春,一身的粗力气,左边这个爱瞪眼睛的姓徐名达,打架也是一等一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小乞儿拍拍身旁两位有如门神般的大家伙,看着七索,「不知英侠怎么称呼?」
七索本想糊弄过去,但念及君宝拚命为自己打开知名度,可不能辜负了朋友的一番好意,於是大声说道:「太极。」
「太极!」重八大惊。
徐达与常遇春立刻警戒上前,像是要提防七索暴起伤人似的。
「正是在下。」七索拍拍屁股站起,徐达与常遇春吃惊,一个挥拳一个劈掌,毫不犹豫便往七索身上轰去。
一眨眼,这两个门神般的人物在半空中翻了一转,重重地跌在地上。
「天生神力,了不起。」七索佩服,这敌力越大反噬之劲便越威猛,这两人手劲均无内力迹象,却俱在空中摔了一跤,可见原本的力气就很惊人。
七索一边伸脚踢了跌在地上的两人穴道,省得他们又来动手动脚,一边暗暗好笑,君宝到底神通广大,竟为自己竖了这么大根旗子。
重八一下子便镇定下来,端详着七索的模样。
重八不是个精通武功的人才,但他有双天生的识人慧眼,哪一种人适合担当什么事,哪一种人皮肉底下是不是另一个样,他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也因此他才能在入帮三个月内就以神速升上三袋弟子,现在距离升四袋弟子只差了两百多人。
但重八怎么看七索,都不像是造成丐帮震动的那个太极。
「看来我的名声不大好?」七索苦笑。
「太极大侠一口应允到本帮聚会,必是心胸磊落的汉子,传言大侠与本帮的过节必是一场误会。」重八松了口气,他见七索的眉头并没有隐藏心事的端倪。
若能替丐帮化解一场纷争,重八在丐帮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破庙原先供奉的是八仙,但这些荒年连人都吃不饱了哪来的供奉?要真有神仙,灾民肚子饿了,也不会介意把神仙煮来果腹。
缺手缺脚的神像东倒西歪,断垣残壁,倒聚集了好几百名叫花子,个个抓着身上的虱子下酒,臭气冲天,还没沦为乞丐的人家避之惟恐不及,连天子脚下的禁卫军都懒得过来巡逻。
惟一堪称完整的吕洞宾神像颈上,攀着两只贴满狗皮膏药的臭脚。臭脚的主人是众乞丐里最臭的家伙,连头发都因太久没洗纠缠成一个黏稠的黑灰色大球,此人便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头头儿,赵大明。
赵大明年约三十五,体形宽胖,看上去是个吃喝不愁的傻乞丐。他挖着鼻屎打量着七索,挖完了就弹,弹完了便挖,众乞丐个个紧闭双唇,以免误吞帮主的鼻屎。
赵大明已经维持默默弹鼻屎、端详七索不发一语很久了。
久到连鼻屎都快挖光了。
七索站也不是坐也奇怪,要走出破庙又觉得失礼,只好僵着看赵大明挖鼻屎。
「丐帮帮主是推举最臭的人当的吗?」过了许久,七索给赵大明多重的体臭熏到有些发晕,忍不住轻声问身旁为自己引见的重八。
只见重八一脸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是又怎样?你瞧过老虎洗澡吗?」赵大明满不在乎说道,以他的内力修为当然将七索对重八的耳语听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七索讪讪答道。
「你就是少林那个第八铜人?守猴拳那个?」赵大明大剌剌地问。
「是。」七索脸上无光,赵大明却没有笑。
「你真像传说的日行千里,一下子在少林守关,一下子又偷偷跑出来胡搞?」赵大明狐疑地问,手也不闲着,开始在肋骨上搓泥丸子。
「还好啦。」七索面红耳赤,回答得很心虚。
「操你奶奶的我不信。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勉为其难问你吧。喂,臭和尚,你上上个月跑到鹿邑把天鹰旗的扛霸子江金牌干掉做啥?他跟你有什么冤仇非要你干不可?」赵大明越说越火,手上的泥丸子也越搓越肥。
七索暗叫不妙,那个江金牌是谁他怎会认识,一定是君宝干的算在自己头上。他看着赵大明忿忿的脸色,想必那江金牌是赵大明的老交情。
「……那怎么办,一鱼不能两吃,人死不能复生,既然死都死了……」七索不知所措。虽然君宝不可能轻易杀人的,既然取了对方性命,那个叫江金牌的必有可杀之处。
「好个一鱼不能两吃!这江湖上谁不知道我赵大明要干掉的人谁也不许抢!害得我白白跑了一趟!」赵大明气得发抖,肋骨上都是红通通的搓痕,「还不止!我上个月专程跑去沧州砍他妈的裂碑手郑远,结果到了才知道人又被你杀了!你想怎样?这么爱出风头怎么不去刺杀狗皇帝?说到刺杀,操!你一个人行刺汝阳王又是怎样?刺了五次都没得手,害得现在汝阳王身旁挤满了几十个臭喇嘛,连屁都放不进去我怎么刺?刺个大头鬼你的隆咚!」
七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赵大明气的不是自己杀了他的好友,而是抢在他前头杀了他的猎物,害他东奔西跑白忙一场。
「你说怎办?」赵大明一脚踩在吕洞宾头上,一脚攀在神像肩上。
赵大明全身蓄力,像一头随时会扑下咬人的猛虎,神像随时会被他的脚力给崩塌。
众乞丐抖擞精神,个个喜不自胜。
意外地,在众所期待的华山派对抗张三丰的大比赛前,居然有一场阵容不遑多让的热身赛好看,帮主跟最恶劣新人的赏金加起来,高达两万三千两!若这太极跟第八铜人是同一尊,对决的赏金更是飙破所有记录!
将七索带来破八仙庙的重八却紧张了,虽然他将惹懒惰的帮主跑来跑去的七索带来,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大功一件,但他也想结交七索这个朋友,两边若打起来了,他可觉得损失惨重。
正当重八神经紧绷到极限时,七索开口了。
「实在很抱歉,我消息不是很灵通,下次不会这样了。」七索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杀了对方好友那就好办了。
赵大明一愣,众乞丐也张大了嘴巴。
「你说什么?」赵大明全身的力道好像全垮散了似的,两眼呆滞。
「我说下次不会这样了。」七索郑重表示,拍拍胸脯。
在江湖行走最重要的就是面子,没有脸就什么也不是。要一个稍有名气的侠客道歉已经很难,更何况是太极兼少林寺第八铜人这样的大人物,理当打死不认错,还得把话恐吓回去。
但天真烂漫的七索却视面子为无物,一开口便认错道歉,教闷了一肚子气的赵大明傻眼,反而不知如何收场才好。
「嘿嘿,瞧不出你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哪,骗不倒我的,出招吧!」赵大明咬牙,手指朝七索弹出超级恶烂的泥丸,身子拔起!
泥丸扑面,掌风刮发。
七索大骇,往后奋力一跳。
赵大明一心想打架,因为他全身上下除了泥丸子外,就只有一身惊天动地的绝顶功夫!降龙十八掌!
「见龙在田!」
赵大明霸气万千击出一掌,这掌极其简单,不曲不折不悔,毫无变化后着,但越是古拙的招式越见功夫,刚猛无俦的掌力登时将七索全身罩在气劲圈里,破庙刮起一阵闷风。
七索自忖退避得早,原以为掌劲到了尾巴便会渐渐衰竭,届时自己再来个引进落空不冲,但这一记丐帮享誉百年的狂霸招式货真价实,一掌直跟七索跃出庙口却还不见衰败之相,不愧是武林第一霸道的武功。
「见鬼了!」七索一身冷汗,想起了方丈的教训。
只是没料到那句警语这么快便要灵验。
没办法,碰着了就得硬上!
七索胸口反缩,真气瞬间充满孔窍,身子略侧,双手一齐劈空划圆,想化解这一掌。
赵大明脸色微一犹疑,七索顿时被一股怪力往旁弹开。
「厉害!」赵大明大为佩服。
他心地善良,只是爱讲大话,这一掌只用了八成力,料想如果七索脸色煞白出声求饶的话,他还有余力将这一掌导开,免得真伤了七索。但七索居然用了奇怪的方法将自己平安无事地震了出去,真是匪夷所思。
七索姿势超丑地跌在地上,又打了几个滚才停下。
刚刚他想将那见龙在田往旁引开,却因为掌力太过雄伟,不但没引开,反而将自己摔得老远。不过摔开了也是个逃命法,终究是避开了这掌。
「妈的我认输!你剩下的一十七掌我可无福消受!」七索骂道,赶紧站起蹲好马步。
这一下赵大明更奇了,群丐也跟着歪头张嘴。
平常江湖上双方动手,就算是一方因实力悬殊败北,也会推说自己今天状况不佳甚至诬赖对方下毒陷害等,更何况七索刚刚露的那手大翻转妙到毫颠、潜力无穷,真打起来还未必谁输谁赢。
却见七索连声干骂,彻底认输。
「真的假的?」赵大明还是有点犯疑。
「大不了我把我几个想杀的角色让给你也就是了!不杀那人人喊打的老贼我是冲早要跟他干上的,可惜我大概打他不过,你想杀尽管去,但别问我他在哪。」七索没好气道,眼睛瞄着等一下逃走的最佳路线。
「瞧你岔开话题的本领!问你是不是真的认输,你给我扯到不杀!看来还得用上我另一招神龙摆尾!」赵大明捏起拳头,作势要踢。
「就说认输了还踢!」七索没听见赵大明体内的劲在流动,於是也不忙逃走。
赵大明点点头,神色十分满意。
本来他最近颇不得志,明明朝廷的通缉榜上他的赏金比这几年才蹿出头的张三丰还多,但年度最不可原谅侠客居然由张三丰夺得头彩,加上最邪恶领袖他也给挤到第三,输给了两个武功多半不怎么样的北、南白莲教领袖,一股气真是把他憋死。
但打败了年度最恶劣新人太极兼赏金破天荒高的少林第八铜人,赵大明笑得跟猪头一样,丐帮在破庙里更是欢声雷动,喝彩之声此伏彼起。
************************意外惹得帮主开心满怀的重八更是惊喜交集,徐达与常遇春也替重八高兴不已。
「太极!我瞧你武功不赖,人品也还可以,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副帮主勉为其难给你当当!」赵大明开心地接受七索的认输,还张开双手拥抱他。
七索差点昏死在赵大明让人欲呕的体臭里,但还勉强保持清醒。
「免了免了,我天生贱命当不起副帮主,入帮的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七索不断推辞,但赵大明硬是要抱他,七索不断闪避,瞥见重八绽放喜悦的脸孔。
「好兄弟!这副帮主你不当谁当?你跟我的赏金加在一起,妈的惊天动地!哈哈哈哈哈!」赵大明乐不可支,数百群丐笑得东倒西歪,疯狂拍手叫好,显然没人反对七索省下招募新人的过程直接当上副帮主这档事。
「我是绝不肯当的,要赏,就赏重八吧!你现在笑得这么开心,全仗他带我到这里。你得赏罚分明,才是堂堂的丐帮帮主!」七索做了个顺水人情给重八,自己也好脱身。
赵大明一听到堂堂丐帮帮主这几个字,立刻勉强沉稳下来,连连点头挖着鼻屎,打量着重八。
重八赶紧跪在地上,心中喜悦无限。
「重八,你年纪轻轻就当了三袋弟子啦?以前大家老嚷你只会拉人却没真本事,哼哼,原来你还真有点门道,不错,不错。」赵大明粗大的手指在鼻孔里挖着挖着,鼻血终於给挖了出来。
好一个丐帮帮主。
「不敢,全是一屁股好狗运。」重八模仿着赵大明的语气,头抬了起来。
「好狗运也不容易啊,江湖你杀我我杀你的,没几分运气还活不到武功大成咧!」赵大明挖到鼻血狂喷依旧挖他妈的,又道,「总之这次你干得好。说,要什么赏赐?直接跳升六袋弟子?」
群丐羡慕地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却见重八果断地摇摇头。
赵大明点点头,说:「难道你想当副帮主不成?啧啧,年轻人好高骛远是不行的啊,起码也得接上我半掌见龙在田啊重八!」
「不,弟子并非好高骛远之辈。帮有帮规,何况是我天下第一大帮,赏罚分明,弟子不过走狗屎运撞见太极大侠,压根儿够不上破格提拔的边儿,何况若是一下子跃升为六袋弟子,却没有六袋弟子的见识与本事,岂不让那些白莲教看笑话?说咱们丐帮连一个逃荒小僧都能担任六袋弟子,帮里一定没有人才。」重八说得头头是道,语气真挚,原本看不起重八的群丐也纷纷点头称好,对重八刮目相看起来。
「里巴唆,那你要啥?」赵大明弹出一块带血鼻屎,七索一个铁板桥躲开,正中站在重八后面的常遇春。常遇春脸色铁青。
「弟子胆小如鼠,手无缚鸡之力,请教主亲赐弟子两名好兄弟徐达、常遇春一招半式,好叫弟子安心,将来为帮里办起事来加倍顺利。」重八一叩首。
徐达跟常遇春都惊呆了,只好跟着重八跪下,不敢抬起头来。
丐帮哪有什么一招半式?重八这一开口,便是拐弯抹角要求帮主将降龙十八掌传给徐达与常遇春。
这降龙十八掌并非只传帮主的秘门武功,但要学也不简单,必须为丐帮立下重大功劳,加上武功已经很不错了才能得到帮主亲传,免得武功太差,打起降龙掌出丑,无端灭了丐帮威风。
「操,你说传就传啊?这两个大头半点内力也没有,出去打我的降龙掌不笑掉旁人大牙才怪,不行!」赵大明挥挥手,不干。
「重八用生命向帮主保证,弟子这两名兄弟若不得帮主答允,绝对不在外头使出降龙十八掌丢人现眼,一旦武功大成,帮主瞧得欢喜了再使,有违者天诛地灭!生儿子没卵蛋,生女儿被狗干!」重八大声发誓,跪在两旁的徐达、常遇春赶紧跟着发毒誓,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这三人这么一发誓,赵大明心情本好,於是就应允了。
徐达与常遇春本就是好武之徒,听得自己居然可以沾上武林绝学,不禁大喜若狂;又想到自己的大哥放弃爬升的机会成就自己,三人更是抱头大哭大笑。
「哈!今天大家高兴!还不快搬好酒来招待太极大侠!别让人家以为咱丐帮只有臭虫跟降龙掌!」赵大明大声嚷嚷,群丐又是一阵欢腾。
丐帮的藏酒天下无双,数百叫花子喝起酒来吆喝的嘈杂声也是绝无仅有。许多人都抢着向七索敬酒,直赞七索认起输来毫不犹疑真是性情中人,而得赏的重八更被群丐灌得酩酊大醉。
酒席间,七索颇替初次见面的重八高兴,但也有些泄气。
自己出了少林依旧是练功不辍,原以为体内真气又长进了不少,却一招就败给了真正的高手,难道自己只能耍耍妖魔小丑吗?忍不住叹了口气。
赵大明早看出了七索脸色郁郁,拍着七索头发还没长长的脑瓜子,直爽地挑明:「我说太极兄弟,你不必介怀我的武功比你高了五六七八九层,其实我毋庸置疑是武林正派第一高手,这降龙十八掌又是天下无敌的好东西,我不出手也就罢了,一出手就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啊,一招败给了我再正常不过啦!喝酒!」
「刚刚那掌见龙在田实在是没话说的厚实雄浑,我猜连我的好兄弟三丰也颇不能敌,我输得爽快,只是觉得自己相差甚远,未战先怯,脓包至极。」七索也不讳言,干了一杯。
赵大明一听那赫赫有名的张三丰也无法挡架住自己,内心更是雀跃到无以复加,立刻拍拍掌,大笑道:「今天真是爽他妈的!拿镇帮之宝出来!」
七索立刻端坐,打算好好瞧瞧传说中的丐帮镇帮之宝打狗棒。
没想到一个老乞丐笑嘻嘻地捧着一把剑呈上,赵大明得意地用手指轻弹剑鞘,剑鞘发出低沉的剑鸣声。
「怎不是打狗棒?」
「棒你娘,江湖上谁不知打狗棒在十多年前便被不杀一掌劈断了,提它做啥?」赵大明哼哼道,「这剑才是我们丐帮的极品。操,平常我是不轻易拿出来见人的,因为我根本不会使剑啊!哈哈哈哈!」
七索听得赵大明把话说得歪七扭八自相矛盾,觉得非常好笑。
「来!太极大侠,你我今日一见真是相见恨晚,情同父子!喏!选日不如撞日,咱们就趁着人多,以剑为凭,一人一把,结拜为义父义子吧!」赵大明兴冲冲地抽出宝剑,竟是合插在同一剑鞘中的两把薄刃长剑!
七索大吃两惊,几乎说不出话来。
第一惊,虽然七索对江湖上的事不甚了解,但英雄结义都是兄弟拜把,哪有人搞父子同盟的!何况这个赵大明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怎能好意思叫自己拜他做义父?!
第二惊,这劳什子丐帮镇帮之宝,根本就是红中峨眉派用的玄磁双剑啊!
「这剑的主人在哪?」七索忙问。
「我啊!」赵大明恬不知耻大声说道。
「放屁!」七索指着赵大明大叫。
「好!」赵大明毫不犹豫就放了一个响屁,噗。
赵大明不论是响屁闷屁,屁屁臭不可当,破庙里立刻弥漫着一股迫人寻短的气味,群丐经验丰富地闭气,个个停止手边动作。
「这剑分明是我朋友的东西,峨眉派的玄磁双剑啊!说!灵雪跟红中呢!」七索卷起袖子,怒不可抑,与方才判若两人。
「玄磁双剑?名字挺不错的啊,没事还会黏在一起,真不愧是丐帮之宝!来,一人一把!」赵大明喜不自胜,实在是江湖第一奇葩。
「你把她们师徒怎样了!」七索大怒,一掌横着劈出。
双手持剑的赵大明斜身后弯避开,七索变掌作拳,虎拳再扑,招式平庸但层出不穷,赵大明踢脚招架,七索越打越狠,掌风呼啸而出。
「喂!别打了!不过是偷了剑,还了你朋友就是,谁跟你小气了!」赵大明也不生气,还是那张笑脸。谈话间赵大明双脚将七索的掌击全都硬挡下来。
那端剑呈上的老乞丐吐吐舌头,指着自己:「是我今天中午在大客栈里偷来的,太极少侠的朋友是两个美人胚子是吧?一个生得高大,脾气极差,是个色目人,一个小巧玲珑,看起来天真善良?」
「正是。」七索这才住手,瞪着老乞丐。
「我摸了剑就溜之大吉,没动手也没节外生枝,听得那两女今晚也会去瞧三丰大侠跟华山派的死斗,到时候老叫花子再跟他们赔不是,嘻嘻。」老乞丐连声道歉,却也是一张满不在乎的笑脸。
赵大明将剑还鞘,七索瞪眼接过,嘴角却浮出笑意。
七索日夜思念红中,果然在大都让他给碰着了,今晚定要给红中一个惊喜。
「这老叫花子是咱丐帮出了名的会偷,外号八脚章鱼,他瞧上眼的宝贝就顺手摸去当铺换酒,哈!要不是你朋友这两把剑生得漂亮,现在早就被他喝进肚子啦!」赵大明拉着七索大笑,又要干杯。
七索不停被赵大明黏成一大坨的头发撞到,心中不禁佩服这位丐帮帮主自爽的高强本事,於是也不再介怀,抱着玄磁双剑连干了好几杯酒。
「来!敬我们的情同父子!」赵大明举杯大笑。
「还是免了吧。」七索笑得欢畅,一饮而尽。
破庙里充满酒气、豪气与臭气,就这么喝到月亮飘上了夜空。
十一
月沉星淡。
暖风岗上却很热闹,放眼望去都是四路赶来的江湖豪客,好事的人自动将火把绑在树上,将一片最宽敞的平地围了起来,直照得有如半个白昼。
「帮主,看来至少有两千多人!」八爪章鱼跳下树禀报,他在高处看见了好几头阔气的
肥羊也跟着大伙凑热闹,手正犯痒。
「喂,多长只眼睛瞧瞧峨眉派那两人在哪啊。」七索看出八爪章鱼的企图。
「去吧,酒钱总是缺着呢。」赵大明挥挥手。
八爪章鱼高兴地领了几个跟班溜进了人群,往钱罗汉一干人等摸去。
「哼哼,一直都没碰着面,倒要看看你的朋友有多大本事,能当上本年度朝廷最唧歪的侠客!」赵大明与七索联袂跃上树,重八三人也爬将上去。
几个长老也纷纷跃上不同树顶,在制高点监看远方是否有官兵人马。
「帮主,你怎么看这场打斗?」重八问。
「那三丰若是跟我义子的武功相若,那群华山派的酒囊饭袋两三下就躺平了。嘿嘿,不过华山派也不笨,既然敢来,一定是带足了帮手。」赵大明咬着鸡腿,还吃不够。
赵大明在酒席之间,已听七索讲述不少他与君宝在少林结识的过程,少林的腐败赵大明是听多了不稀奇,但他对这两个少年侠客如何在少林里求生存、自我锻炼的部分很有感觉。但七索将方丈救了自己的桥段略过不提,免得节外生枝。
果然,华山派的人马开进了暖风岗,浩浩荡荡的,共计三十六人,毫不管别人轻蔑的眼光。
「三十多把破剑摆开六座相互呼应的华山紫霞剑阵,倒也不是那么好应付。」赵大明这么说,那就是真不好应付的了。
七索盘算着,如果只身赴会的君宝陷入危机,他不管江湖面子跳下去助拳,应该可保平安无事。若真不行,喊声义父救命总行了吧。
「好像不大对头。华山的人越来越多了。」徐达眯起眼睛,果然不错。
十几个虎咬门的新一辈使棍高手趋前站在华山派旁,而天山派也有十多人手持双钩而上,清一色都是近年来亲近朝廷的门派,江湖上人人唾弃的家伙全连成了一气。
更让七索作呕的是,少林寺毕业生联合代表会也插了柄大旗在华山派的阵地前,还献上许多花篮跟匾额助威,匾额上写着什么「功在朝廷」、「少林之友」、「剑气逼人」等漆金大字。
华山派当家做主的,便是当年毁容假冒文天祥从容就义的风大侠的二弟子尹忌,二十年前不杀破出少林改称道人、开始肃清武林反朝廷势力时,尹忌一马当先出卖了自己师兄的秘密行踪,引得不杀道人宰了华山掌门后,朝廷就立他为新当家。
从此华山派就成了朝廷的鹰爪,武林人人皆曰可杀,却又不敢真的登门挑战,原因并非尹忌的武功了得,而是有不杀这个大靠山。
武林中人人避谈不杀,只因为谈了只会觉得丧气。
「兀那张三丰呢!难道竟不敢赴约了吗!」尹忌站了出来,冷眼扫视群雄,声音中气沛然。
「说得好!那张三丰看这等阵仗,就算来了也没种现身啊!」群众里的钱罗汉拍手叫好,浑不知腰际间的一块玉佩已被八爪章鱼顺手摸走。
群雄不论与张三丰是否结识,到底是站在与朝廷背反的立场,个个怒目瞪视华山派与助拳助威的一群人,有的年轻小伙子沉不住气甚至直接开骂,华山派也不甘示弱回骂,形成两边对峙的场面。
赵大明看着七索,七索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君宝会不会来。
「少林一直谣传,这张三丰竟是那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不知是也不是?要真是,可就失之交臂了。」韩林儿与一干少林好友混在人群中,想一探究竟。
韩林儿在少林人面甚广,因为他受父亲嘱托,到天下英雄的集散地河南少林,物色英雄好汉加入蛰伏未发的红巾军。而韩林儿的父亲,正是朝廷通缉榜上除了七索之外,赏金最多的北白莲教的首领韩山童!
韩山童出身自白莲教传教世家,号称自己乃弥勒降世,又自诩大宋徽宗第八代子孙,暗中纠结农民与难民,不日便要发动大规模的战争,而韩林儿肩负搜猎少林英雄的任务,却与少林武功最高的两名弟子失之交臂,甚至结怨,实在悔不当初。
张三丰冲冲没有出现,两边人马兀自继续叫嚣,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粗口都出笼了,骂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卷起袖子打架,这武林真是太堕落了。
「操!老子要大便!」
赵大明在树上大声吼着,身为一帮之主果真一言九鼎,立刻从裤裆底下摔出一条结实又巨大的粪便,毫不含糊。
粗大的大便即将摔下树,赵大明翻手一个气劲回旋,犹如擒龙控鹤功将大便凌空捞起,只见粪便悬空荡起,赵大明右掌真气充盈,一招狂霸无匹的见龙在田隔空将巨大的粪便推向华山派头顶,然后散落!
「操!」
「快闪!」
「臭死我也!」
华山派、虎咬门、天山派众人一阵惊慌逃窜,但人挤人,一时无法闪避化作万千碎泥的巨粪攻击,个个身上沾满赵大明的气味,神色愤怒又狼狈。
群雄大笑,连七索也笑得差点跌下树。
赵大明的行事风格谁人不知,只是这番大粪攻击将约定的死斗反客为主,情势演变成亲朝廷三派对上丐帮,华山派众人瞬间抽剑叫骂,要赵大明下树决一死战。
「赵大明滚下来!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天山派掌门陆莫仇受此奇耻大辱,全身都在发抖,手中的银钩正挂着粪便的碎块。
「臭粪虫有种就下来领教华山紫霞剑阵!」尹忌长剑乱劈,怒不可遏。
华山派在底下已结成六个剑阵,剑光闪耀好不刺眼。
「不好意思啊义子,义父要帮你朋友打一场架啦!」赵大明喜滋滋地说,立刻便要跳下树。
却听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呼啸,若凤鸣,若筝响。
「君宝!」七索大喜,听这呼啸声足见挚友的内功修为绝不下於自己。
*********************那呼啸自远而近,速度风驰电掣。
啸声越近却越不见霸道,直是高拔冲天,凤舞九歌。
群雄知是大侠张三丰终於驾到,却很讶异张三丰如此年纪,内功修为竟如此超凡入圣。
啸声倏然而止,三丰站在一株树上看清了情势,这才悄然落下。
七索俯看着挚友,这一别从君宝改成了三丰,长得更高更瘦了,五官清俊苍白,颇有书生相公的风雅气。
「真是那大侠张悬的儿子,错矣!错矣!」韩林儿徒呼负负,扼腕不已。
三丰虽然内力精深,但看起来竟是一副历经沧桑的疲累样,衣服上都是土屑血渍,手里提着一包物事,显然刚刚从另一个战场奔波而来。
「打吧。」三丰也不(A2)唆。
三丰左手一拨,竟划出一道半丈宽的气圆,示意入内即打。
尹忌冷笑,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三丰。
「刚刚躲到乌龟洞吗?一身的泥屑血污,没的脏了大爷的剑!」尹忌出言不逊,剑阵却靠得更紧密了。
「曹州民变,鞑子大军镇压,摘了贼将之首花了不少时间,慢点取你的脑袋,还请阎王见谅。」三丰冷冷道,将右手物事掷向尹忌。
尹忌伸手要接,一沾手,登觉这物事速度不快,却有一股重滞之极的内劲,心头一惊,赶紧摔在地上。
包袱在地上打滚,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摔将出来,被割却的首级双目翻白,嘴巴张大,死前必定受过极大惊吓,几个坐在好位子观战的公子爷登时尖叫起来,胆小的甚至当场失禁。
「是阿鲁不花将军!」钱罗汉惊慌大喊,群雄纷纷鼓动起来,惊叹声不绝於耳。
这张三丰竟日刺军使,夜赶百里来战,简直是英雄气魄!
「你……你竟敢刺杀朝廷命官!岂不是……岂不是造反!」陆莫仇手中银钩轻抖,语气却充满可怖的颤抖。
「你第一次听闻吗?」三丰剑眉微皱,觉得这问题简直不三不四。
「大元朝天子脚下,岂容得你这般胡作非为!」尹忌斥道。
「想当年华山派风老前辈一身侠骨,舍身自残为文丞相慷慨就义,叫人好生钦佩,不料后人何其窝囊,趋炎附势,奶大便娘,我瞧在风老前辈份上饶你一命,你却立下这无聊战约丢人献丑!好!我今天就将你劈入地府,瞧你有何面目见你师父!」三丰内力精纯,一个字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入群雄的耳中。
三丰先声夺人,百里赶路之后立即要战,完全不将群敌放在眼底,看得群雄满腔热血,掌声如雷,现在又正气凛然抢白了尹忌一顿,更令尹忌面上无光,脸一阵青一阵白,死去的恩师脸孔彷佛自地狱爬出,直叫他一身冷汗。
这气势连赵大明都欣羡不已,心中开始盘算下次该怎么把自己的出场弄得此般风光。
七索更是激动,三年不见,君宝竟如此侠者风范。
「怎么这么臭?你们身上有屎啊?」三丰皱眉,却不是讥讽。
「砍他!」尹忌大怒,一声号令,剑阵催动。
华山派的剑阵为了今日训练了整整两个月,阵法一动便如万蛇游动,剑光大盛。虎咬门的大虎咬棍法击地护阵,声势震天;天山派的天女银钩阵隐隐不动,更是无法逆料的阵法变数。
三大亲朝廷的门派连成一气,群雄均替三丰担心。
三丰丝毫不惧,凝然卓立,仔细观察剑阵、棍阵、钩阵之间的变化。
「怎么着?」七索问,拳头捏得作响。
「这阵法看似凶险,其实不过仗着人多势盛,从咱这上头看下去,这剑阵跟棍阵原本就不是同一个爹生的,强行交配在一起,不是乱搞是什么?若能引得阵法冲叠在一块,阵法就会相互吞噬,剑不容棍,棍不容钩,钩不容剑,阵法人兽相奸不通至极,到时候就跟一般的大乱斗没什么两样啦!」赵大明说的话自相矛盾,说得七索一愣一愣的,但总算明白了赵大明的意思。
三丰并不处於高处,在少林亦未研习过阵法变化,但三丰在江湖上自有奇遇,曾得一无名高人以天象为经、五行为络点拨拳术,对各种阵法皆以独特的「听势」观之。
但听得剑势如群蛇暴窜最是凶险,但风雷般的剑舞声中却隐含被群蛇慑服的虎啸,三丰凝神听之,这两种节奏根本不协调,棍法讲究大开大阖,却混杂在寸短寸险的剑光吞吐中,气势虽大但并不流畅,这两种阵法只要自己强行欺入便可轻易破解。
「不对。」三丰隐隐觉得有凶险。
要强行攻入阵法,难却难在以静制动的天女钩阵。
这钩阵杀气腾腾,却不随阵盲目起舞,在剑棍两阵里十分突兀,显然尹忌也知道剑棍两阵齐上的缺失,便以钩阵守株待兔。梅花三钩是极凶险的兵器,沾肉即离,血屑纷飞,创口难以癒合,以肉掌相抗稍有闪失便会受到重伤。
三丰并非逞能之辈,立即朗声喊道:「谁借小弟一柄剑用?斩杀群妖立即奉还!」
身上有带剑的群雄纷纷拔剑相赠,但盼自己手中之剑能被三丰一用,脸上便大有光彩,此后逢人就可自夸,手中之剑曾与三丰大侠并肩作战。
「瞧瞧我这把青州剑名匠胡铁师父亲手冶造的神剑,利可比鱼肠!」
「我这柄贲龙剑才是好东西,一剑既出必见血光,神物也!」
「呸!我这两柄鳞波短剑乃大宋皇室赐下,正气浩然,专斩败类!」
「你们的剑都太娘气啦,我这柄凯兹屠龙大砍剑重达八八六十四斤,连我都挥不动只是扛着好看,这种大气的砍剑才适合三丰大侠帮它开锋啊!」
三丰环顾群雄手中之剑,有意要取那极其笨重的大砍剑一用。
手一伸出,却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群雄茫然,以为三丰没有中意之剑,於是渐渐静了下来。
「如果,那一柄剑在我身边就好了。」三丰幽幽叹道,抬头看着天上。
钩月斜挂,云淡风轻。
三丰毫不理会渐渐逼近的风雷剑阵,看那月亮看得出神。
群雄静默,好奇三丰说的是哪一柄珍奇名剑。
本想等三丰大败群雄才现身见面的七索,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手持玄磁双剑一跃而下。
「神剑在此!」
******************************七索昂藏阔步,中气充足大声喊道。
三丰惊喜交集,世间再无一事可比生平惟一挚友突然现身,在恶斗之前昂立於自己身旁。刚刚三丰口中神剑,便是指七索。
好久不见,七索方才那一声喊叫足见内力修为不仅没有搁下,反而突飞猛进,竟不逊於自己。
群雄并不识得七索,当下议论纷纷胡乱猜测。
爱出风头的赵大明於是狮子吼道:「太极义子!好好的干啊!」吼得暖风岗都震动了起来。群雄摀住耳朵,这才恍然大悟这乱入者乃是赫赫有名、行刺手握重兵的汝阳王五次之多的狂人太极。
三丰热泪盈眶。七索笑笑,抽出玄磁双剑,双剑呜呜低鸣。
三丰无言接过其中一柄。两侠相聚,真情流露,不必多言。
群雄尽皆动容,江湖传言两侠本是旧交,果然是真!
「这是灵雪的……」三丰看着乌黑长剑,极为轻灵,微微晃动便有隐隐蝉鸣声,登时认出。
「嗯,峨眉的玄磁双剑!」七索刻意朗诵剑名,好让好大喜功的灵雪沾沾喜气。
那灵雪与红中师徒俩果然窝身在群雄里。三丰威武赴约,又见久违的七索现身,原本丢了珍贵双剑怏怏不乐的两人笑颜逐开,红中更是又哭又笑,而灵雪现在又听得七索手中长剑竟是玄磁,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尹忌久等不耐,一声低吼。
六道剑阵一分为三快步涌上,将三丰与七索包围其中,想将两侠居中挤杀。
「七索,你懂剑法吗?」三丰与七索背靠着背,语气依旧喜不自胜。
「就少林寺狗屁不通的那套,你呢?」七索也是狂喜不已,根本不把周身剑光放在心上。
「略通一二,不过武功强弱最是现实,以你的功力,只消将三成内力灌注在剑身上,然后……」三丰喃喃说道,背心隐隐感觉到七索的真气股荡,暗暗吃惊七索三年来的成长居然精进如斯。
「画圆!」七索脱口而出,长剑末梢抖动,内力所致,刮起气劲。
三丰大喜,原来两人一别,对武功的遭遇、领悟别有蹊径,却在武功的本质上殊途同归,皆在一个「圆」字上打转。
七索气灌长剑,一阵霸道的随意劈圆转砍。
虽然华山派剑阵阵法精妙,却被七索剑身上暴涨的剑气强行逼退,更有两柄长剑应声而断,持剑者虎口喷血,骇然不已。
「起!」三丰一跃而上,施展他最新领悟的快圆剑法。
三丰剑尖直指天际,手腕一压,气劲圆转广博,丈许之内竟无可闪躲,乃是以气御剑的霸道作风。只见数名功力稍浅的华山弟子笼罩在气劲之内,长剑瞬间弯折,竟然把持不住。
「断!」七索趁机突入,简单一招大横砍,七八柄敌剑登时断折。
「妄徒接剑!」尹忌看准七索不善使剑,一招虚虚实实的涧里看花递上,却叫三丰迅捷移形补位接了过去,尹忌暗暗叫苦,幸好周遭两阵一齐出剑相助,勉强挡架住三丰。
七索也不好过,两个剑阵自左右立刻围上,向七索攻出的剑招十中倒有九记是虚招,瞧得七索眼花缭乱,干脆不断催化功力,朝四周狂舞长剑护身。剑气纵横,近身者莫不惊心。
七索想起赵大明的话,想提气上跃引棍阵扰乱剑阵,但一跃上空,底下剑阵迅速缠动,移到七索即将落脚处,等待将七索斩成肉酱。
「糟糕!」七索吐舌,却不紧张。
因为他竟还处於极度兴奋的状态里!乡下人的无知值得喝彩!
「通通给我闪开!」三丰脚踢流星,几柄断剑纷纷射向等待七索落下的两剑阵。
三丰内力何其了得,众剑客赶紧舞剑护身,试图将三丰踢来的快剑击开。
七索落在众剑客之间,不善剑法的他索性以剑做拳,使出灵活跳脱的猴拳出来,只是七索内力惊人,与其剑交错几乎只有断折下场。众剑客一面要挡三丰飞剑,一面要抵挡七索猴拳剑法,终於溃散。
「棍阵钩阵上来!」尹忌大吼,手中长剑砰然而断。
虎咬门早已等待多时,群涌进阵,天山派的双钩使者也开始补漏阵法缺口,阵法陡变,强行将三丰与七索遥遥隔了开来。
七索丝毫不识钩法,全仗众人对他存有顾忌之心,以及他快速踏圆闪躲的步法,勉强在危势中逃来逃去。只是七索还是一张笑嘻嘻的鬼脸,看起来从容不迫。
「师父,怎么办?」红中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有了闪失。
「他自己都在笑了,担心他做啥?」灵雪冷冷道,目不转睛看着三丰新创的剑法,颇有领悟。
三丰长剑开始重滞,丝毫不见剑理中最讲究的轻灵飞快,然而剑势冲钝,拙然沉猛。三丰剑尖画圆,身体也踏着大大小小的残圆步法,气劲开始在周身旋转,越旋越快,竟逼得群敌不敢欺近。
「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剑法?」尹忌暗暗吃惊,华山前辈不乏以气御剑的高手,却没有以慢制快的道理。
若是以快剑强逼而入,一定会被气劲给沉落、扭开,或脱手,除非强入者的内力更高一筹,否则绝无可能。
七索遥遥看见三丰所创的慢剑招式,惊喜之余也想依样画葫芦,却在惊险的闪躲中没有间隙容许慢慢揣摩,当下咬牙冲进棍阵里,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虎咬门门徒见猎心喜,群棍毫不留情朝他身上砸落,棍棍都直劈周身大穴,但七索原先就抱存着要挨上几棍的想法,手中长剑插地,双手盘起。
要知道,少林寺第八铜人可是挨打忍痛的高手!
木棍闷声击中七索,却再也抽不开了。
七索吃痛,却运起精湛的慢拳内劲,将所有砸在身上的棍子双手盘旋粘住,虎咬门门徒全被七索的劲力带着走,除非放手撤棍,否则绝无可能脱离七索的内劲纠缠。七索左手带转三根木棍,右手黏动五根木棍,轻灵沉猛兼而有之,众棍手开始被转得头晕眼花,想要撒手却又不甘。
「厉害!这黏劲功夫当真奇妙!」赵大明拍手叫好,重八也与有荣焉。
天山派双钩使者不信邪,窜上要砍,七索猛一反身回旋,众棍手不自禁四散摔出,势道急猛,撞得双钩使者眼冒金星。七索猱身向前,数人接连中掌昏厥。
「我看就别打了吧?」七索单脚一钩,踢起了玄磁剑握住,众剑客骇然倒退。
七索漫步游走,捡了所有断剑跟木棍堆在脚下当作暗器后,干脆坐在地上喘气休息,观看三丰应战,众剑客一有祟动,七索便运气暴掷一两柄断剑过去震慑。
另一方面,三丰周围的断剑跟残肢越来越多,负伤惨叫的声音不绝於耳。
但三丰所画的剑圆越来越大,其额上开始蒸蒸冒汗,这剑法也是他第一次临敌使用,还不懂收势惜力,如此下去剑上气劲必定衰竭。
尹忌也看了出来,暗示众人不要强抗,避开就是。
「三丰,要帮手吗?」七索哈哈大笑,想不到竟是他先结束战局。
「帮你个大头,刚刚要不是我踢了那几只剑过去,你早就被刺得坑坑洞洞啦!」三丰哼哼应道。平日说话颇有威严的他遇着了七索,言语间便轻松起来。
「是啊是啊,我现下存了好几把断剑,要不我连本带利掷过去帮你?」七索作势要丢。
七索的假动作果然令尹忌等人心头一凛,这两个家伙丢出的剑劲力有异,都不可小觑,却又无法立即了结三丰。
三丰心念一动,假装气力不足,脚步一个踉跄,果然引来尹忌等人抢攻。
三丰擒敌擒首,伸指弹断尹忌手中利剑,震得尹忌手腕一麻。三丰一剑荡开周遭来剑,反手朝尹忌背脊一扫,一声喀啦脆响,尹忌登时跪下,眼睛朝天瞪大,再也无法站起。
尹忌既败,华山等余党面面相觑,无心恋战,却在群雄注视下进退两难。
「放下手中剑走吧,你们不配。」三丰与七索相遇,心情大好,胜了贼首,便不欲多伤附势之徒。
尹忌余党脸色涨红,却还知道性命为重,纷纷扔下手中之剑,掩面四散,群雄鼓掌吆喝,无不为二侠折服。
「想不到他俩竟偷偷锻炼了这身惊人功夫,这下爹爹必将我骂得极惨,罢了,罢了。」韩林儿在人群中叹气,红巾军要拉拢这两侠,恐怕非得由别人出马才行。
如果时间能重来一遍,自己便当大气从容,而不是只想着纠众结党。
至於坐在贵宾席上观战的钱罗汉等少林当期毕业生,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个个回避七索与三丰的目光,但这两位终於重逢的小侠又怎会注意到他们?
「真是英雄了得。」徐达叹服。
「没错,大好男儿便当如此。」常遇春点点头,心向往之。
「好好跟着帮主我,学会了见龙在田跟神龙摆尾两招,这劳什子唧唧歪歪剑阵就像纸紮似的,这边一掌那边一踹,两下子就给打散啦!」赵大明没好气道。改天真要跟哪个不怕死又不识相的帮派立个死斗约会,亲自示范一下最快速的破关方法,叫天下人知道什么才是正派武功,天下第一。
徐达与常遇春开心地看着赵大明,他俩知道学会一招,终生便受用不尽。
底下,三丰与七索还剑入鞘,峨眉派两位女侠也携手缓步走向两人。
红中眼眶泛红,灵雪高傲地伸出手,派头颇大。
「七索,我好想你。」红中又是一阵大哭,紧紧抱住七索。
「红中,有了你,我的人生和了牌,才有算台。」七索心真情挚,也紧紧搂着红中。
这儿女情长之事令群雄尴尬不已,纷纷抓痒作傻不知如何是好,想要上前结交两侠的豪客大有人在,却被红中这一啼哭弄得不知如何开口。
原本在大树上看得又羡又喜的赵大明,却突然不自觉寒毛竖了起来。
十二
「不对头。」
赵大明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看看坐在树上更高处的几名帮众,却没有人发出代表警示的猫头鹰叫声,更远处埋伏着监看元兵动静的三袋弟子们也没发出信号。
赵大明亲自跃上树顶,依旧不见方圆二里内有任何元兵调动的动静。
这天子脚下比武对阵,江湖豪客齐聚一堂,即使朝廷调度几个万人队来驱赶也是正常,而此时此刻不见一兵一卒,或许是朝廷发懒,又或者是各地民乱,朝廷一时无法分神?
「不,还是不对头。」赵大明摇头晃脑,想不透自己身上的寒气是怎么来的。
略冲片刻,底下的七索与三丰也感觉到了从群雄中突然暴涨的莫名寒气。
擅於听势的三丰耳朵登时竖起,但觉一股压迫性的力量试图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有如一头栖息在黑暗中,无法辨识狰狞面目的史前凶兽。
那力量的声音极其扭曲。无可形容的邪恶。
七索本能地将红中快速推离自己,与三丰肩并着肩。两人都觉对方身上一阵哆嗦,头皮都麻了。今天以前,两人绝无法想像自己的害怕竟可以是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不像是暗算?」三丰皱眉。
久历江湖的他也曾害怕过,也曾在九死一生的苦斗中萌生退意,却没有像此刻这样未战先怯。
「有人在大都养的长白山七尺白额虎走失了吗?」七索咬着牙,免得牙齿抖动。
危险这种东西非常奇妙,有人天生就能察觉危及自己生命的东西盘旋在附近,或有大祸临头的强烈预感。在东方有人感应到山洪、地震、天雷等大劫难,被称为仙人;在西方有人预见到千年后衰颓倾危的世界,被称为先知。
历经越多生死关头越有察觉危险的直觉,而武功卓绝之人,五感澄明,更能察觉常人所不能察。
群雄中几个修为较深的前辈也开始觉得气氛不对劲,坐立难安起来。坐满树上的丐帮帮众,却无人示警,真是奇哉怪也。
赵大明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遍体生寒,从内而外皆被恐惧吞没是什么时候。
「大明,快逃!」
当初师父焦躁的怒吼犹在耳,接着便是血红一片。
赵大明瞪大眼睛,几乎要摔下树。
一个穿着黑袍的白眉老道低着头,缓缓从惊骇莫名的群雄中走出。
不言不语,大袖干瘪,地上落叶无风而起,还未沾到老道衣角便碎成片,当真是诡异惊骇的功力。
老道一身的黑,站在七索与三丰面前,依旧没有抬起头来,佝偻着背。
三丰感觉一股无形巨力在眼前快速膨胀旋又收缩,绑在广场四周树上的火把陡然一颤,火焰瞬间怪异地缩小。
白眉老道抬起头来,火把上的火焰立刻轰然大盛。
「好惊人的内力,端的是匪夷所思!」群雄震惊不已。
比之三丰与七索的武功叫众人如痴如醉,这老道的武功让人浑身不舒服。
老道面无表情,说他是无精打采不如说他两眼无光,教人无法看透他的心底,一张口,两排焦黑的牙齿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这老道方才就隐身於人群里,待得两侠与华山派的决斗结束,他才现身,一身杀气破鞘而出。
「老道,名,不杀,字,才怪。没事的,走,留下,跟这两个,一起,杀。」
老道每说一个字,听起来平凡无常,非声若洪钟,亦非霹雳旱雷,广场火焰却不可思议地忽大忽小,群雄皆感到强烈的肃杀气氛,有些头晕。等到老道示下江湖最可怖的名号,群雄尽皆变色,立刻往后退出一大片空地不敢靠近。
红中与灵雪也随群雄退到数十丈之外,生怕分散了七索与三丰的注意力。
灵雪僵硬,紧张得无法言语,与红中手捏着手。即使是不会武功的重八,也感觉到即使合全场群雄之力,亦非不杀道人的对手。
这不杀,乃百年来悟出少林《易筋经》的两个奇僧之一,后来破出师门反噬少林,虐杀江湖豪杰万千,挫得武林不武不德。人人皆惧不杀,朝廷鼠辈横行。
不杀破出少林后有十三亲传弟子,却无一人突破《易筋经》修习的瓶颈,不杀并未引以为憾,反而更觉自己果然得天独厚,命中注定要领悟超凡入圣的武学,这等成就何等非凡,武林中人对他却只惧不敬,更令他难以压抑自己,以致出手毫不留情。
「自断,琵琶骨,挑破,双目,扭下,脚筋,饶你们,不死。」不杀说的是恫吓之词,却无恫吓之色,毫无感情的一张老脸。
三丰不自觉退了一步,汗涔涔。
曾经指点他武功的奇人警告过,普天之下惟一千万不要尝试对抗的,便是这不杀道人,一见就逃绝不可耻,若能苦修二十年,届时不杀要还活着,才有一点希望能够与之较量生死。当时三丰颇不以为然,此番一见,才知逃跑也是一种本事。
七索仗着乡下人的无知,却拦在三丰前面,一个眼神,示意待会两人一出招便出全力,用霸道的快攻让不杀没有还手余地。
*********************「树上,下来。」不杀右掌凌空遥击,身旁大树落叶纷飞,一招平淡无奇的少林劈空掌
竟有如斯威力。
赵大明笑嘻嘻跃下,竟没有走。
「这样才饶我们不死,你怎么不去街上卖粪?卖他个十两白银一条,你有天分!」赵大明嬉皮笑脸的,全身却已真气充盈。
不杀看着赵大明,他身上真气的感觉,让他想起一个老朋友。
「你师父,临死前,有,没有,哭,求饶,吐,想知道,否?」不杀回忆起十五年前,与前丐帮帮主霍仲的那场架。
降龙十八掌只出了十一掌,霍仲的双手就给他扔进了井里,此后霍仲被囚禁在大都水牢里三年,全身泡得腐烂。
「你是说那个老混蛋啊?啊!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啦,我个性懒惰,他却老逼着我练什么狗屁十八掌,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还罚我当众大便出丑,操!想起来就有气,害我现在四下无人时反而大不出东西来!你杀了他,很好啊!等一下是该好好跟你道谢啊,哈哈哈!」赵大明朗声大笑,疯狂拍手,将不杀的气势压了回去。
三丰与赵大明未曾谋面,却从他的大笑与臭气中知道他就是丐帮帮主。一身的纯阳刚气,筋脉愤怒地暴张猛缩,内力远在自己之上。果真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
虽然不杀方才威吓要杀尽留下之人,但群雄可决不肯错过这一场真正攸关武林祸福的死生大决,相比之下,方才的两侠斗阵不过是场节奏明快的热场。
「你身上,镇魔指,可解?」不杀看着七索,竟说出这么一句没有头绪的话。
「是又怎样?」七索凝神,气沉下盘。
「留你,不得。」不杀语毕,广场四周数十火炬瞬间熄灭,暖风岗一片漆黑。
七索但觉恶风扑面,不杀已来到面前,五指箕张,用的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龙爪手。
不杀悟得《易筋经》,此后催动任何武功犹如探囊取物,不管是什么平凡的招式到了不杀的手中都是威力倍增,还多了份绝不留情的霸道。
「好厉害!」七索仗着无知揽身回旋,双手抱圆飞转,想格开这龙爪手,却被可怕的怪力甩脱出去,就跟下午被赵大明的见龙在田甩陀螺出去那样,七索跌出五六丈外。
不杀皱眉,这种事还是头一回遇到。
而适才七索试图卸化不杀那一掌时,三丰从七索背后双掌击出,十成十的功力毫无保留打在不杀身上,不杀不闪不避任由三丰轰下,《易筋经》功力自动运转护体。
三丰掌力如雷,却犹如打在一根巨大的铁柱上,掌力尽数反弹,三丰大惊,赶紧往后翻滚卸力。
火炬熄灭的瞬间,双方实力高下立判。
但不杀没有趁胜追击,因为他很在意赵大明的举动。
方才不杀与两侠对斗,赵大明居然不趁机突入补上一拳,只是晾在一旁甩扭颈项,做起健康操来。
七索跌在地上,瞪着赵大明这个今天才认识的新朋友,三丰也喘着气,颇不满赵大明束手旁观的态度。不杀杀过万人,对此也极为不解。
不杀不解,也无暇理会,因为七索矮着身子,双掌揽后犹如雀鸟,掌心聚劲疾冲而来,地上尘土飞扬。三丰大袖飘飘,身体旋转,犹如一只人体大陀螺。
两侠各从左右扑向不杀。
七索大喝一声,双掌自后而前,由下而上画出两道裂土半圆,乃是一招平庸无奇的少林金刚罗汉掌双杵击钟,靠的全是可怕的内力。
不杀面无表情,好像戴了丑陋的人皮面具,心里却涌起一阵难得的愤怒,双脚凝力不动,两手自下而上挥出,也是一招双杵击钟!两人都是同样一招硬功夫,七索却是助跑了三十大步才聚劲上轰,不杀却纯粹凝力便轰,彷佛当狂奔而来的七索只是个三岁小童。
双掌交集在即,七索惊听出不杀体内的真气孔窍里好像塞满了许多巨大的铁块,铁块不断被可怕到不正常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彼此撕咬,发出震耳欲聋的崩坏声。
「七索不可硬拚!」三丰也听出不妙,双掌勾勒劲圆,奋力为七索消解不杀阴霸掌力,七索忙将攻势转为守势,将所有内力转化为消解的散力。
连声轰然闷响,毕毕剥剥,三人之间快掌连雷,广场四周的火炬依旧残留着零星火苗,竟被急速扩张的风压再度引燃。
群雄均感骇异,耳边都是极沉重的似近实远的爆响。
不杀两掌成爪,施展出碎石裂铁的少林龙爪手,两侠周旋在不杀四围,忽快忽慢,全以不杀没见过的慢拳拚命拆解,七索内力尚逊三丰一筹,临敌经验更加不如,此刻已快脱力,幸好三丰勉力将不杀的六成攻势接下。
然而强如三丰也渐感不支,不杀每一爪都暗藏绝大后劲,双脚犹如踩在山洪暴发的土石流里,快要无法踏稳。脚步一虚浮,内力便无以为济。
不杀本有意引得两人真元耗竭疯狂而死,所以并未连使最杀着,被怪异的招式化解开他也不在意。但不杀每每觉得两人就快用罄身体里最后一滴内力,束手待毙时,七索与三丰却又能从体内的真气孔窍挤出根本不该存在的劲力,让不杀又开始忿恨起来。
他最在意的一件事,竟然成真了?
三丰一个眼神,两侠同时撒手翻滚开,这一翻滚借着不杀的巨劲荡开,竟摔到十五丈外才真正着了地。
不杀没有追上,群雄这才看清不杀的双脚早已深陷入土,其四周也全凹凸不平,足见方才三百招里片刻都充满内功重手。
两侠罕见地剧烈喘气,汗流浃背,一半是真气大耗,从体内蒸出的热汗,一半是九死一生的冷汗。
***************赵大明在一旁早做完了暖身操,兀自挖着鼻孔,挖出血来也不在乎。
刚刚他没有加入战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喂!你打不打啊?」三丰瞪着赵大明颇有不满。
虽然自己并不认识,但这家伙怎么说也是武林公认的正派第一高手,更何况他体内的阳刚真气绝对凌驾在自己之上。
「打啊!等你们投降的时候我再上吧,要不,就退到一边去,我一个人来。」赵大明双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脸,像是要提起自己的精神。
但赵大明的手劲却越来越大,好像要将自己打昏似的用力。
「干吗这样?大家一起上啊!给他来鑫椭凶奖睿 逼咚髯彀屯掏伦抛瞧??诳??潾?v拼笊?档馈K?野五~谡嫫??鋈缋耍?皇蔽薹ㄆ骄病?/p>
只见赵大明独自大步向前,毫不把不杀放在眼里。
七索与三丰两人面面相觑,难道赵大明真有偌大自信能独自打败不杀?
「你们两个听着,这老秃头刚刚只用了七八分力在羞辱你们,别以为你们还有机会,就算加上了我,也打不过这个老秃头。」赵大明的双颊都肿大起来,红得快涨破皮。
三丰点点头,他隐隐约约听出不杀体内真气孔窍还有扩张的空间。
赵大明瞪着不杀。不杀没有反驳,也没有表情。
重八眼看帮主与不杀之战箭在弦上,却没有胜算,心中连生十计,百人打狗阵、锁魂歌、毒蛇阵、乱石阵等,却无一管用。难道,只能祭出那招?重八看着外表沉稳,骨子里足智多谋的徐达,徐达缓缓点头。
「既然大伙一齐上也打不过这老秃头,那为啥还要一块上灭了自己威风,让那老秃头肚子里暗笑!操!」赵大明肚子高高鼓起,真气勃发,昂首阔步道,「男儿大丈夫,不管是大便还是打架都是同一个道理,就是气势第一!有了气势才有胜算!就让我一个人拍拍这老秃头的光脑袋吧!」
七索与三丰无言。
按照两人的想法,既然不打,那便逃,但却又没道理放下赵大明一个人不管。
不杀冷冷地看着赵大明。
屠虐江湖三十年来,能让他留下印象的武功少之又少。
例如,降龙十八掌。那可是他生平罕见的遭逢。
「你师父,临死,前,说你,是个,笨蛋,果然,如此。」不杀踏出一步。
「见龙在田!」赵大明暴吼,身影一晃,瞬间已来到不杀的面前。
不杀全身十丈内无不笼罩在赵大明降龙掌的杀意内,草屑纷飞,无可避闪。
无工无巧,豪迈的右掌硬劈!
「蠢货。」不杀念道,与赵大明硬碰硬对轰了一掌,却因边对击边说话,这一个托大,竟觉胸口一窒,差点提不起气来,心中暗暗讶异。
只见赵大明并没有被震飞,反而借劲在空中一回,反身踢出刚猛无俦的神龙摆尾!
不杀气凝不顺,却也不往后跳开,伸指一招参合指激射出一道凌厉的气劲,想阻挡赵大明这连花岗岩也能凿破的一脚。却见赵大明无视参合指的威力,一脚踢得不杀连退了好几步。
「好!」七索大叫。
「见龙在田!」赵大明双脚甫落地,一个大吼,居然又瞬间来到不杀面前,抡起右掌又要轰出。
原本不杀一个气凝不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跟他不断对掌的可是如今武林正派第一把交椅,只见不杀被轰得接连后退,尘土飞扬。
赵大明接连又是一大串重复又重复的见龙在田与神龙摆尾,掌腿双绝,撼动山河,千篇一律地交替。
「怎么不换点新招,就只是那两招换着打?」三丰暗觉怪异。
不杀心中大怒,古井不波的死脸色竟浮现难得的怒意,接连变了几招,什么般若掌、大力金刚掌、大悲手、普陀莲花指,却都无法阻止自己被一掌威力大过一掌的赵大明逼退,生平之耻莫过今夜。
「神龙摆尾!」「见龙在田!」「神龙摆尾!」「见龙在田!」「神龙摆尾!」「见龙在田!」「神龙摆尾!」「见龙在田!」
赵大明声若旱雷,掌若海涛,即使招式与节奏都没有变化,依旧轰得不杀节节败退,群雄大感振奋。
「我要大便!」赵大明突然吼道。
趁着神龙摆尾踢起的瞬间,不杀的「一指禅」递出与抗。赵大明的脚高高踢起,裤子瞬间裂开一条缝,一条大粪朝不杀呼啸而去,不杀递出的手指正好戳中湿湿软软温温的大粪。
大粪平淡无奇,当然禁受不住少林神指,瞬间爆碎成碎粒,将两人喷得满身。
不杀愤怒异常,顾不得气转不顺只能守无暇攻,强自催出十成掌力,与赵大明的见龙在田硬碰硬对轰,两人都是拼尽全力,赵大明与不杀登时双双往后跌滚。
赵大明双掌滚烫,气息翻涌,吐出一大块血后,哈哈大笑起来。
赵大明天纵奇才,自命如果再苦练五年,功力绝对可与不杀比肩,而现在他尚逊不杀四成,却将不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身上又沾满自己的大粪,真是乐不可支,一面狂笑一面吐血。
沾满碎粪的不杀绝不好过,在气息不畅下强行催化十成功力,纵使领悟了《易筋经》,依旧大伤身体,筋脉受损,现在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但不杀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真气如烧红的铁块充盈孔窍,纵使筋脉受创也无损眼前的局面。无限的杀意暴涌而出,广场火炬瞬间缩扁成一线。
现在的不杀,就连达摩在世也非敌手。
七索与三丰凝神聚气,不管赵大明愿不愿意,两人都要联手力拼才有生机。
赵大明抆掉嘴角黑血,站在两侠前,瞪着不杀。
「你知道你最叫我生气的是哪一点吗?」赵大明看着不杀,嗅着黏在肩上的碎粪大吼,「一看到你,竟让我害怕得全身哆嗦,混你妈的蛋!今天非要把你的屁股整个扒开不可!见龙在田!」
三侠齐上!
不杀脸面神经抽动,火炬飞灭。
第3楼 : 玄【218.34.196.***】 2005/10/6 下午 05:06:32
十三
七索睁开眼睛的时候,双手都无法动弹。
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头干渴,浑身燥热。
刚刚彷佛做了一个很嘈杂的梦。
「七索,你别说话,好好休息。」
红中的声音,一双好像哭过好几次的眼睛。
七索微笑,却不肯再闭上眼睛,红中喂了七索一口水。
张望四周时,七索脖子有些僵硬,没想到连这种小动作都感到吃力。
这是个简陋的竹庐,与其说它嵌在一个洞穴里,不如说是夹在一道深邃的岩缝中,四周都是茂密的灌木与落叶,隐藏得很好。
没看见三丰,倒是赵大明露出肚皮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全身臭得可怕,惟独两手被黑布紧紧包缠住,似是受了伤。
「君宝没事吧?」七索脑子一片空白。
「他没事,在屋子外陪着灵雪呢。」红中说。七索如释重负。
七索深深吸了口气,内息开阔平静,真气在孔窍里运行无碍,正颇为安慰,想扭动起身时,却惊觉两只手竟都没了感觉。
「你的手受了伤,要好几天才能动得。」红中扶着七索。
「嗯,我记得。」七索苦笑。
七索怎可能忘记。
暖风岗一战,不杀强催掌力,将三侠裹在狂暴的阴劲中,还未拆得了招七索便觉得耳膜被剧烈鼓荡的气旋挤压着,头痛欲裂。待得两人双掌交接,整条手臂就好像弄丢了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接下来他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怎么倒在地上都忘记了,自己只记得恍惚中被一股力量托了起来,随即腾云驾雾呜呼哀哉摔滚在地。耳边一阵嗡嗡轰雷之声从远而近,然后就渐渐不省人事了。
「想喝红豆汤吗?我一直在等你醒来,待会就去炖。」红中摸着七索的脸。
七索点点头,嘴馋得紧,在红中的搀扶下起身下床。
走出竹庐,七索瞧见了两人背对竹庐、盘坐在岩缝外守护着,体内真气缓缓流动的声音,像极了丐帮一派的功夫。
「可是丐帮弟子?」七索问,两名守护缓缓站起,转身深深向七索一揖。
七索瞧明了两位守护身负九袋,俱是丐帮武功精湛的九袋长老。
「你昏迷的几天,都是这两位长老守护的。」红中说。
七索一揖回去,自己一条命多半是合丐帮之力捡回来的。
「贵帮大家都安好吧?重八呢?」七索料想那不杀出手阴狠毒辣,武功超凡入圣,丐帮不知死伤多少才勉力将自己救下,心下歉然,亦关心自己才认识一天的朋友们。
「敝帮安好,重八少时就回来,太极兄少安毋躁。」长老笑笑,满脸都是皱纹。
「这里是哪里?」七索问,东张西望。
「此距暖风岗只有三十里,擎合山上。此处隐藏甚好,贼人不扰,敝帮又从附近调来功夫最好的八袋、九袋长老前来守护,太极兄尽可放心。」长老道,此次帮主落难,十个九袋长老在五日内便到齐了,个个武功都不下於少林达摩院精研武术的武僧。
七索听得远处水声里隐隐有风雷之声,让红中携着他的手漫步过去。
「那里有条小瀑布,小虽小,可却挺湍急,也只有你才听得清君宝跟灵雪在那里练剑。」红中笑,瞧着七索的臂膀。
两人走向瀑布,两名长老远远跟在后头,而松林内也看见几名身怀高强武功的丐帮弟子凝神警戒,七索走过,他们都对七索遥遥拱手答礼。
瀑布旁,七索见到君宝躺在树下,正看着灵雪演习剑法,偶尔在要紧处出声指点,脾气一向骄傲易怒的灵雪却出奇地没有出言顶撞。
灵雪的剑法已无先前的繁复累赘,却仍旧像天女妙舞,招与招之间的黏合都充满了潇洒的灵气,偶一变招,就是溜滴滴的杀招。
灵雪本就天赋极高,才能从花剌子模的古舞中思考出剑法变幻,加上君宝化繁为简的提点,剑法立刻突飞猛进。
「剑走清灵,好剑法。」七索赞道。
灵雪没有停止舞剑,躺在树下的君宝转头看着七索。
「我比你行,早了你两天醒来。」君宝颇得意。
「是吗?那你睡了几天?」七索傻笑。
「一十四天。」君宝笑笑。
「那我不睡了一十六天吗?」七索讶然,自己除了在娘胎里睡过十个月,再无今日如此浩浩长眠。
「我俩此番能够醒转已然称谢,大睡几天又有何妨?漫漫人生,不过悠然一睡。」君宝哈哈一笑,全身懒洋洋地躺着。
七索却从君宝的笑声中听出了不对劲。
君宝体内的真气沛然充盈,却在孔窍间流转滞塞,颠颠簸簸,而显得大而无当。君宝此刻不是作懒惰不起,而是根本就全身乏力。
「君宝,起来转圆踏井活动活动吧,很有用的。」七索建议。
靠着踏圆平淡无奇那招,七索将镇魔指的霸道真气给消解虚无,甚至拿来做拓宽真气孔窍之用,此刻君宝也当用得着。
君宝笑笑,没有说话。
「这踏圆就跟咱们平常……」七索正要开口解说踏圆的妙法时,突见灵雪一剑刺过来。
七索一惊,直觉想伸手拨开,却忘记两手受伤,动弹不得。
灵雪的剑停在七索的喉头,剑尖划破了一点皮肉,一旁的红中却低头不语。
七索看着灵雪充满怨恨的眼神,心中竟开始慌了。但慌的可不是灵雪的剑。
「灵雪……」君宝淡淡说道。
灵雪手中的剑刷的一声回鞘,一个字都不愿说,掉头就走。
「踏圆是吧?我以前也干过,但这次好像是不成了。」君宝虽是叹气,却一脸潇洒不羁。
七索全身如置焚炉,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你听劲的功夫应当到家了,也该听出来了吧?」君宝勉强撑住大树,身子摇摇晃晃爬起来,有如酩酊。
***********************原来七索与不杀道人硬碰硬对掌之时,君宝就站在七索身后,以毕生功力将不杀的劲力导进自身,然后倾泻於脚下土地,七索方不至於全身筋脉寸断。
而七索一昏倒,不杀立即一轮猛攻想将七索毙绝,君宝与赵大明挡在昏厥的七索前,联手勉力将不杀裂石穿岩的龙爪手全都硬接下。
空气中都是双方内力外功交缠撕咬的可怕声音,叫群雄无法接近。
赵大明凭借着高昂的斗志力撑,依旧是势不可挡的见龙在田,但功力稍逊一筹的君宝却渐感不支,双手开始麻木,体内真气涣散游荡,奇经八脉在不杀的巨力无穷尽的冲击下竟一一裂断。
一旁赵大明瞧着不妙,咬着牙大叫一声「看我的大粪」,不杀陡然一怔,赵大明两手反转,抓着七索与君宝猛力一抛,将两侠丢得老远。
不杀知道中计怒极,趁着赵大明防守不及,横爪朝赵大明脊椎一勾。赵大明吃痛,强靠一口气轰然拍出最后两掌。
正当赵大明陷入险境,一群来路不明的胡蜂自远处呼啸而至,俱朝不杀身上攻击。
不杀何等超凡武艺,岂是区区蜂群能够对付的?不杀处变不惊,两袖飞舞,刮起阵阵气劲不让蜂群靠近,偶一催劲,闪避不及的蜂群立即被两股撕咬的气旋撞击昏厥,掉落在地面。
但蜂群成千上万,不懂畏惧,竟毫无止境地朝不杀身上攻击,仔细一看,蜂群的攻势隐隐居然可见五行变幻,阵法严谨,显然有高人在背后操控。
不杀在蜂群声中冷静倾听,一股低旋回荡的笛声在高处若即若离,似是催动蜂群的背后黑手,不杀立即抄起地上一石猛掷过去,那琴声依旧低吟迷离,催得蜂群攻势益加猛烈,扰得不杀快要睁不开眼睛。不杀连续丢掷了十数颗石子,那笛声才悄然而止。
而赵大明、君宝、七索三人已经不见,群雄一哄而散。
不杀怒极,追上群雄乱杀了好几个人才勉强收摄心神。
「就算逃了,也是三个废人。」不杀甩着手上的血,看着红色月亮。
****************************的的确确,三个废人。
「筋脉寸断,我现在全身软绵绵的,空有一身内力,却没有半点劲。」君宝背倚着树,模样十分辛苦,却还是笑笑,「七索,如果寻得过继内力的法门,我跟赵臭虫就将一身的内力都送给你,你兼具三人之长,苦练几年定能打败不杀。把这责任一股脑儿都给你,可委屈你自觉点啦。」
七索骇然,心中不祥的预感浮现。
红中的小手紧紧捏着他,他还是一无知觉。
「义子!爹的手就是你的手!你的手就是爹的手!从今以后再也不分离的啦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俩怎么会这么有缘一见如故义结父子咧,原来老天爷是叫爹生两条好手给你来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大明刚刚睡醒,大笑嚷嚷,躺在竹编的大躺椅上。
四个丐帮弟子抬着躺椅,其中两个分别是七索见过的徐达、常遇春,而重八与几名丐帮长老则苦着脸跟在后头。
七索慌张地看着自己无法举起来的手,红中知道他的意思,於是轻轻托起他的双手让他瞧个仔细。
粗大,恶臭,黝黑,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手!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七索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心中的凄楚比其他的感觉都要巨大,只是其中变故匪夷所思,他一时无法置信。
「不只君宝哥全身筋脉皆断,赵帮主为了救你跟君宝哥,腰椎下三寸也给那秃驴打折了,江湖第一神医终须白断言赵帮主终生无法再站起,而你,你的手也给那秃驴震坏了,筋脉十有九断,骨头都流出了浆,这双手即使又生好了,也没办法使出像以前那样的武功。」红中抆抆又流出的眼泪。
既然情况坏到无以复加,那个所谓的神医终须白便来个东拼西凑。
切下了七索的废臂跟赵大明的粗臂,相互对调,以神乎其技的技术缝合两人手臂里头的筋脉与血管,待得断骨自然接合、血性恢复后,这两条手臂就跟自己的一样。
「有这么神奇?」七索歪着头。
「那还得靠咱爷俩血性合得天衣无缝啊!」赵大明得意洋洋,丝毫不以失却手臂为憾。
那天终须白说,这换手换脚的本事原来不难,他猜想三国时的华佗就有这样的本领,或许更早就有擅长此道的名医。但每个人的血性有所不同,若是血性互异的人交换了身上的手手脚脚,则会发烧、呕吐、伤口化脓糜烂,最后必定双双死去。
所幸终须白研发出特殊的粉末,可以测验出每个人的血性分殊,一验之下,七索与赵大明的血性相合不斥,终须白立即动刀换肢,让七索拥有全天下最霸道也最肮脏的双手。
「不能用其他的骨头,例如老虎或是豹子的骨头替代赵大哥断裂的腰椎骨吗?」七索看着红中捧起的双手兀自不敢相信。
但事实摆在眼前,就是这么乱七八糟。
「操!竟忘了这招!找那神医算账去!」赵大明气恼不已,当真要指挥抬着竹椅的四人离去。
七索看着君宝,君宝微微笑,但不难看出君宝的洒脱里,有着难言的苦楚。强自潇洒的脸最令人看了难过。
「我抛下你闯荡江湖三年,风头极盛,在危急中又遇到了你,老天爷实在待我不薄。够了,七索。够了。」君宝怅然若失,「那终须白说,只要我好好锻炼身子,不消三年应该可以跟常人无异,但真气窍孔零零散散,再也无法使用武功了。」
七索深呼吸,但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老天爷将他们两人一个锁在少林,一个放下山闯荡。现在好不容易两人重逢,却又废尽一人武功,放一人独自单飞。
难不成这两个人只有共拥一夜江湖英雄梦的缘分吗?
「不说这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留取丹青照汗青。」君宝故意模仿七索惯常的乱用成语,「咱们跟那条大臭虫讨几坛酒去,今夜我们兄弟喝个痛快。」
「再好不过。」七索点点头,握住君宝的手。
*************************那天夜里,两人在瀑布边聊了一整夜。
一向沉静寡言的君宝用最简单的方式,将他这三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在与不杀七名座下弟子拚斗中,领悟到深湛的武学至理,如何与贪官污吏周旋,如何铲除江湖恶霸,如何涂满金漆假扮七索版本的太极。
君宝越是轻描淡写,七索就越是问个痛快。
飞扬跳脱的七索也将他如何死守十八铜人阵的爆笑事夸张地说了一遍,说到与达摩院圆字辈、垢字辈死命比拚的过程,君宝全身血烫,恨不得当时就在一旁跟着打上一架。
七索自也将自己如何对抗镇魔指的过程仔细说了一遍,又佐以子安的推测与方丈的现身,说得君宝啧啧称奇。
「真是奇了,原来那个老是在黑夜里偷袭我的黑衣人,就是方丈。」君宝此言一出,才教七索惊讶不已。
原来君宝在行走江湖之初,不久也曾遭到神秘的黑衣人偷袭,以君宝当时的武功竟然毫无还手余地,就被封住穴道点倒,那神秘黑衣人用怪异的手法制服君宝,强行灌输霸道的真气在君宝奇经八脉里,让君宝痛苦不堪,每每都会晕厥过去。
从此每个月圆夜,君宝都会尝到痛彻心扉的焚烧感,幸有另一武林高人在暗处指点踏圆两字,君宝依言踏井踩圆,方才引着百穴中的霸道真气平复下来。
可那神秘黑衣人始终不放弃,每隔一阵子都会偷袭君宝,灌输霸道真气想整死君宝,但君宝靠着踏圆法诀每每半生半死地熬过。出乎意料的,君宝体内真气孔窍大开,功力源源不断大增,君宝左思右考后才推敲出那黑衣人必是用意甚深的武林前辈。
在最后一次黑衣人又要来偷袭君宝时,君宝尽展毕生绝学奋力抵抗,想问个明白,但那黑衣人眼看自己已无法得逞,便施展轻功爽快离去,留下大惑不解的君宝。
「我想子安说的不会有错,方丈或许是个有苦难言的好人吧。」七索说,「这荒谬年头,当个好人都要畏畏缩缩的。」
「我才傻,每次痛都来不及了,竟没联想到那霸道真气会是镇魔指。」君宝徒呼负负,「要是我知道,一定火速冲去少林寺告诉你破解镇魔指的方法,我们便能早点共踏江湖了!」
两人开始胡乱瞎掰起少林寺方丈的真面目是什么,越扯越是奇怪,光怪陆离的穿凿附会,比如方丈其实就是不杀易容的人格光明面,要不就是失踪已久的不苦大师戴上人皮面具,要不,就是文丞相根本就没死,化妆当起方丈大师来着。
讲到乱扯处,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七索,这三年来我过的都是心惊肉跳的日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惨死在不知何处呼啸而来的暗箭下,生怕一个闪神就挨了一记重掌,生怕,我们俩再无相逢之日。」君宝靠着大树有感而发,身子醉得摇摇摆摆。
七索热泪盈眶,身边都是空荡荡的酒坛子。
「鞑子占我江山,夺我妻女,奴役我汉人万千。有个在江湖上帮人测字的先生跟我说过,鞑子的气数将尽,各路牛鬼蛇神必将倾巢而出,逐鹿中原,是不是真这样,我一介武夫又怎会知道?我只晓得……」君宝认真说道,「换你了,七索,让那些邪魔外道见识见识,什么叫参见英雄。」
七索闭上眼睛,一阵清风刮起了无数落叶。
「我们一起在少林柴房顶上创的拳,就用你的名字响亮些,叫太极拳罢。敬太极拳!」君宝畅然,将最后一坛酒一饮而尽。
七索仰起头,喉头滚动。
他不能再让眼泪流下。
英雄的梦已经在刚刚转手。
那种梦,那种英雄,众人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所以看不见他的眼泪。
第二天七索醒来,君宝竟已不告而别。
灵雪寻君宝不着,气得策马漫无目标乱追,连红中也不管了。
红中说,君宝行动不若以往,终会教灵雪寻着,两个欢喜冤家相携归隐山林,未尝不是一个属於英雄该有的好结局。
七索没有回答。
只是看着月亮。
十四
大都,汝阳王府。
「朝廷通缉榜上你一个要犯都没给逮回?饶你自称武功天下第一又有何用?尤其是那个太极,一日不除,他日又来行刺,你担当得起?」汝阳王座前第一武士,也是其义子王保保将军,怒声呵斥。
不杀面无表情。
「限期要你擒犯回来,瞧你这死样子也知道你办不到,若要你这不笑不哭又不吠的狗终日在王上身旁护驾,又是索然无味至极,混账!」王保保怒气勃发,丝毫不将不杀放在眼底。
不杀依旧面无表情。
他没有感叹,因为他几乎快要没了情感。
数十年前,在那座偌大、寂静、大雄宝殿前广场满地汗水的少林寺里,不杀原来是个内向自闭的小子,不善表露情感是他给人一贯的印象,幸有不苦师兄带着,两人自小交好。也因为不杀内向,所以对武学一道更下苦功,甚至还比不苦早了数月闯破《易筋经》百年来的障碍。
不杀一念之差叛出少林、擒杀文天祥后,每每想到年少时不管是在少林或是在江湖,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师兄不苦身上,却忽略武功更强的他,不杀就觉得五内俱焚,连脸都扭曲起来。
以前他的模样俊朗,但自从他心性大变后容貌就逐渐僵硬。表面上,不杀不断奉朝廷钦命追杀武林门派里的反抗势力,实则是控制不了那些曾与自己交好的江湖盟友谴责、痛恨自己的眼神,往往主动出击,一动手便是大杀四方。
久而久之,不杀不只失却了抑扬顿挫的情感,也因为情感的消逝致使颜面神经久未牵动而麻裕??玲W吮砬椤?/p>
失却了表情,失却了情感,世上再无任何一种武功能够治癒寂寞的病。
独步武林,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罢了。
王保保不断用尖酸刻薄的言语辱骂着不杀,不杀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的神思依旧停留在上一次,也是叛出少林以来惟一的一次暴怒上。
当着全天下英雄的目光,那是何其难堪的画面。当不杀的手指点碎了赵大明屁股喷出的热腾腾大粪,他几乎陷入失控的怒火里。
那种感觉他很想再尝一次。
那感觉让他接近了人。
可惜,那种感觉恐怕是不可能再有了。
不杀拧碎赵大明脊椎的触感很扎实,那混蛋绝对要残疾一生,哪怕是武林中人人皆会的太祖长拳,他也无法再使出任何一种招式。
至於前途似锦的三丰与太极,他本就不看在眼底。
即使不杀从少林传来的听闻中推敲出一件他至忌讳的事,但他确定自己的掌力已令太极的双手报废,三丰亦必筋脉散碎,忌讳也不再是忌讳。
全都坏掉了。
坏掉的玩具,再无法给他那样愤怒的感觉。
王保保当着众卫士继续冷嘲热讽,汝阳王冷冷地端详着不杀。这一切都是不杀叛出少林,想用暴力夺回属於自己的尊严时,所始料未及的。
始料未及,但也毫无所谓了。
就算王保保与汝阳王不是疾言厉色,而是谄媚奉承,也与眼前的光景毫无殊异。无法教不杀心起波澜。
「再去,杀谁,呢?」
不杀怔怔良久,竟陷入无可复加的、空空荡荡的虚无里。
************************终须白神医这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七索的手在三天后就能感觉到血气,第五天就能自己举箸吃饭,过了十天,居然能挥洒自如,只是还不能运功。
赵大明天生就是修炼阳刚一路武学的上料,双臂真气孔窍甚至比七索还要粗上许多,七索心知日后内力增长,掌下威力定然倍增。
当然,七索将赵大明的脏手反覆洗了好几次。
赵大明生性乐观,整天都在擎合山自吹自擂克服了对不杀的畏惧、与不杀单挑的爽快事,虽然自己从此半身不遂,却未黯然神伤过。
「太极好儿,你有了我的双手,内力又还差强人意,我教这两个小鬼降龙掌,你也在一旁学着啊,将来这帮主之位非你莫属,你可要好好地干啊!」赵大明大声嚷嚷。
七索得了赵大明的双手才不至成了废人,对赵大明既歉疚又感激,虽不愿接下丐帮帮主的位置,却无法拒绝赵大明传授降龙十八掌的好意。毕竟是人家的手。
於是徐达学见龙在田,常遇春学神龙摆尾时,七索都会在一旁聆听学习这千篇一律的两招。赵大明下身软瘫,全仗口诀心法提点七索运化脉位,以身示范。
「怎么来来去去就这两招啊?」红中舀着汤问。待在擎合山养复元气的这几个月里,丐帮上下都迷上了红中煮的红豆汤。
红中天真直言,赵大明这才说明白为何只有这两招的原因。原来前帮主霍仲在教完赵大明这基本的两招后,就被不杀拧断了双手擒走,赵大明只好闷头不断练习这两招,但这一掌一腿在赵大明专心致志的习练下,威力强大,挡者披靡,往往一招毙敌,纵使赵大明从没心思隐瞒,旁人也不会发现赵大明光会这两招。
「真是可惜了余下的一十六掌。」七索看着断裂的碗口粗细的树干发呆。
不愧是天下第一刚猛的武功。
同样,不愧是擅使天下第一刚猛武功的手。好像储存着赵大明的记忆,一经唤醒,进展飞快,一日千里。
至於当天暖风岗恶斗之后的奇变陡起,那神秘的笛声,那突如其来的胡蜂群,不止七索,连丐帮都摸不着头绪。那夜丐帮长老不过是趁着蜂群扰乱不杀,快速抢出受重伤的三侠,但对神秘的帮手却无法联想到是谁。
但强援不会无端出现,必是有所求而来。
丐帮静静等着,但江湖上却一点风声也无,似是怕露了痕迹,让不杀道人寻上。
*****************************朝廷通缉榜上的人名,象征着武林最新的兴衰变化。
赵大明、三丰、太极三人与不杀一战后,虽成为江湖中津津乐道的豪战典范,但丐帮势力却随着三侠的销声匿迹而急剧下降。
十个月后,年度犯罪率最高的帮派,从丐帮换成了白莲教。年度最不可原谅的盗贼,则从张三丰换成白莲教第一高手醍醐。年度盗贼最坏五人则是白莲醍醐、崆峒石两拳、独行侠蓝枪海、血魔厉无恨、奇盗花一痕,其中蓝枪海与石两拳俱已与白莲教结盟。年度最不可原谅新人,则是率领以少林火工弟子为班底的白莲义军,屡屡奇袭落单的朝廷军队的韩林儿。
由此可见白莲教的势力蓬勃发展,不断渗透民间,乃至江湖豪杰纷纷加入。此时距南支领袖彭莹玉在袁州发动造反已有数年之久,朝廷无情镇压,却没有办法遏制住以宗教为种子的农民起义。
至正十年,白莲教对朝廷的威胁再不是隐隐成忧,而是即将星火燎原般的恐怖存在。
颖州,白鹿庄。
清幽的山谷底,层层叠叠的山毛榉林间竟藏着座偌大庄园,风高气爽,蝉鸣鸟叫,就连当地人也甚少知道这谷里有这间大屋子的存在。
更不知道这间大屋子,竟是赫赫白莲教的地下指挥部。
韩山童与其子韩林儿在院子里下着棋,惟一的护卫醍醐正躺在屋檐上跷脚睡觉,运起地听大法观察周围五里内的风吹草动。
一只蓝色鸽子正啄食着韩林儿掌心的小米,棋盘上千军万马,厮杀纵横。
「爹,混入丐帮的弟子重八飞鸽回报,那赵大明的的确确是废了,张三丰也不行了,但那太极在终须白的帮助下接续了赵大明的双手,似乎还有两下,有可能接替赵大明成为新任的丐帮帮主。」韩林儿战战兢兢,却下了一手杀气腾腾的黑子。
「那太极人怎样?可能加入咱们北红巾吗?」韩山童一身黄色道袍,白发童颜,下了一手丝毫不见攻防棱角的白子。
韩林儿轻叹,又想起了那件憾事。
「那太极与孩儿在少林是旧识,明明就天天见面,却不知他怎地练就了一身奇怪的高强功夫,他个性外柔内刚,是个不肯轻易妥协就范的人,所以才会死守铜人阵三年。早知他性如此,孩儿便当放下身段与其交好,此事甚憾,孩儿当铭记在心。」韩林儿不敢与父亲双目交接,低着头,下了一步杀着。
「铭记在心什么?」韩山童怫然不悦,韩林儿心头一惊。
「孩儿日后定谦让待人,广结天下豪杰之士,尽为我白莲所用。」韩林儿背后都是冷汗,答得四平八稳。
「错矣,我父子俩乃是真佛弥勒转世,有慧根的,有福分的,有大智慧的,便会自动受我俩感召;没有福分的,冲早会给上天拔走。记住,我父子俩出口成金,人人奉为圭臬,怎会有错?错的,也是愚鲁人家解读谬误,失了真意,知晓吗?」韩山童瞪着韩林儿,韩林儿不住点头。
但韩林儿心想,父亲变了,且变得多了。
在他受命入少林习武、广纳英才以前,父亲何等谦让,如今身边谗臣众多,用来号召民众起义的弥勒降生宗教口号,难不成爹听多了,竟当真起来?
「听说那太极打得牛饮山上徐寿辉座下的马贼一败涂地,可是真的?」韩山童心情平和,轻松自在地将韩林儿的杀着化解於无形。
「嗯,就怕太极对咱白莲教没有好感,要结盟便会枣手。」韩林儿神色恭谨,迅即回了一手异军突起。
「这样吗?那就是难搞吗?」韩山童微笑,一子落下,云淡风轻的布局。
韩林儿一愣。
「要我去杀了他吗?」醍醐突然开口,伸了个懒腰。
醍醐语气里不带杀意,好像此事丝毫不难,杀了七索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瞧那太极与咱家的醍醐,谁比较厉害些?」韩山童似笑非笑。
「似在伯仲之间。」韩林儿答道,瞥眼看了看屋顶上的醍醐。
其实以韩林儿平庸的武功修为,根本瞧不出谁强谁弱,以他的目光胸襟,更加瞧不出两人的气势。
「倒不必杀了太极,一个弄不好,丐帮几万弟子可不是整天瞎要饭的。吩咐重八尽量拉拢就是,若不能得逞,也要教那太极知晓那夜是谁帮了他逃走,总得卖个面子,别碍着我们的大事。」韩山童语毕,醍醐哼了一声。
那夜暖风岗恶斗,正是白莲教卧底於丐帮的情报好手重八,急中生智,唤徐达以白莲教既快速又绝对秘密的方式,传来了正在左近待命的蜂笛手,命令胡蜂群缠住不杀,好拖延时间让丐帮好手趁乱将三侠救走。
这胡蜂阵乃是白莲教不为人知的秘密杀着,共有十多个蜂笛手,分别背负用粗布遮盖的蜂篓,自动跟随教里重要头领人物,负责掩护头领逃走、袭敌、迷乱敌人视线等任务。若是十几个蜂笛手一齐上阵,驱动百万只胡蜂连结成弥勒大阵,甚至可以拔倒整个千人兵营。
此蜂阵还在训练阶段,是以极为秘密,一旦一百个蜂笛手训练完成,必能辅助红巾军在战场上扳倒驰骋万里、所向无敌的蒙古骑兵。
无论如何,纵使太极不愿助白莲教一臂之力,丐帮终究欠了白莲教一个大人情。
「重八挺能干的,小小年纪应变奇速,是谁的属下?」韩山童端详棋局,黑白如何厮杀,都不脱他的意料。
「是刘伯伯的部将,也是隶属爹爹的。他有两个手下也挺带种,信上说,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将徐达跟常遇春带在身边。」韩林儿说,手中的黑子兵败如山倒,却兀自苟延残喘。他口中的刘伯伯,自然是指他父亲的重要部将刘福通了。
「若能将丐帮势力整个拉拢过来自是最好,成功后,就让重八到郭子兴那边当个副将监视他,或是派重八再到徐寿辉那支军队里当内鬼也行,姓徐的近年招兵买马,动作很大,还常常跨越地盘揽人,弄得爹疑神疑鬼,可惜大事初起,不便拔他。」韩山童少见的忧色。
白子如张大口,将韩林儿的黑子吞噬殆尽。
胜负已定,韩林儿躬身认输。
「孩儿这就吩咐重八,安排孩儿与太极一见,希望丐帮尽归我教驱使。」韩林儿说道,想起了与七索在少林寺的恩恩怨怨。
*************************终须白这几天的心情很好,因为他终於还了丐帮一个人情。
二十年前终须白就是个医术高超的名医,却经年累月一身跌打瘀伤,只因家里有个动不动就打老公的恶婆娘。丐帮前帮主霍仲无聊管上闲事,帮终须白撵走了他那恶婆娘跟杀人不眨眼的大舅子,还顺手拎了终须白上青楼连嫖三天,此后终须白便欠了霍仲一个天大的人情。可惜霍仲太快被不杀杀死,让他无以为报。
两周前,两名丐帮长老寻上了他,终须白来个干坤大挪移,终於还清了霍仲留下的恩泽。但,有一件事教终须白很在意,始终想不透。
是以一完成了东拼西凑,终须白便风尘仆仆回到在采石经营的热闹客栈,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客栈老板是个天下第一的神医,只知道他略懂药草,能治风寒等寻常疾病。
这间人来人往的大客栈,藏着一个武林中最大的秘密。
也只有像终须白这样的神医,才有本事藏得住这样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一个可怕怪物强塞给终须白的古怪任务。
终须白走进客房,一间从没有旅人住进去的客房。
只因为那间客房,住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不苦废柴,你何时生了脚,将《易筋经》传给了那太极?」终须白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坐在床缘。
若有旁人听见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会有多么震撼。
床上的白发老人正是不苦,百年来悟出《易筋经》的两位奇僧之一。
只不过此时的不苦四肢缺其三,只剩一只干瘪的左手。
武功卓绝、侠骨仁心的一代大侠沦落於此,既非遭人下毒暗算,也非误中以众暴寡的埋伏,而是与人一对一力拼惨败,四肢硬是被怪力撕扯下来。
拥有这样武功,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只有不苦的同门师弟,不杀道人。
终须白还记得那个大雨夜,一个穿着黑衣的高瘦僧人淋着雨,背着一个大竹篓,走到这间客栈前。
大雨湿透了黑衣僧人的脸。不杀。
不杀将大竹篓丢在终须白面前,打开,里头是四肢俱废的不苦。
抛下一句「有本事,将他,四肢,组好」后,不杀就冷冷消失了。
这续接四肢是何等繁杂的人体工程,不苦的血性特异,千人中仅有一人,这位神医寻觅了好久,才找到一条合适的手臂接在不苦身上,好让他能够自己吃饭、洗身。
「说笑了,别说我这独臂老儿有什么本事飞檐走壁出去,即便能够出去,也没办法传授那《易筋经》不是?」不苦笑笑,他的头发跟胡子几乎爬满了整张床。
终须白点点头,他想也是如此。那《易筋经》的秘密确是如此。
「我听得旅人们将暖风岗恶斗说得口沫横飞,那太极、三丰、大明跟不杀斗得厉害,此
番你前去帮他们医治,可有好消息?「不苦好奇问道。
原本已成废物的不苦大师早灰心丧志,但这几年来他隐居在这间客栈里,却无法阻止自己精湛的内功催动耳力,将整个客栈里的高谈阔论听得一清二楚。三丰与太极这两位令朝廷头疼至极的人物一出现,死气沉沉的武林彷佛又活了起来,不苦对江湖奇事就没有停止过好奇,甚至到了了若指掌的地步。
「太极命硬,我接了赵大明的双手给他,但是那赵大明自然就整个报废了。至於那个叫三丰的,可惜啊可惜,他的资质在三人中是最好的,但整个脉象被不杀打得树倒猢狲散,空有一身内力,还是废人一流,坦白说,就多你一双脚罢了。」终须白老实说,好的医生从不隐瞒病情。
但太极的断臂筋孔奇大,除了赵大明,他只在不苦的身上察觉到这样的状况,若非《易筋经》,一个年华双十的少年侠客又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豪猛的孔窍?
一般习武之人的筋脉跟随内力增长而扩大,但内力不可能无限增长的原因,乃因为筋脉会老化,也不可能无限制膨胀粗壮。只有极少数人是天生好手,一出生就拥有比一般人粗壮的筋脉,例如赵大明,习练阳刚一路的功夫更是如虎添翼。
而少林奇功《易筋经》便是一门能够使常人筋脉在短短几年甚至数月间活络数倍,内息大涨的神功,从此内力的进展一日千里,催动各种平凡无奇的招式都能发挥强大的力量。
而七索的筋脉,在终须白的明眼下,显然不是天生自成的,而是《易筋经》的奇效所致。但七索熟习太极拳惯用的吐纳法,内功在呼吸间自然生成先天真气的妙法,却是终须白所不清楚的了,虽然终须白也把出先天真气的脉象略有不同,却一并归在《易筋经》的神效里。
「不苦废柴,可我左思右想,那太极的的确确练过《易筋经》,而那个三丰的脉象虽然紊乱得一塌糊涂,可我手指这么一探,也是练过《易筋经》九跳一疏的奇象,跟你大致相同,不会错的。」终须白喃喃自语,竟不可解。
不苦抓着大胡子沉思。
若旁人口出此语,他定然不信,但出自与自己时时相伴的神医终须白之口,那便不可能错的。
五十年前他与不杀共同突破《易筋经》障碍,全靠着无数夜里拿着生命苦苦交搏而来,五十年后,居然也有两人跨越这道令数千优秀的少林弟子死於筋脉寸断的《易筋经》障碍。
「太极与三丰可是少林弟子?」不苦问。
他听过太多道听途说的痴言妄语,江湖上传开的话一向真真假假,只能就着人听,不能尽信。
「两人都是,我在探三丰脉象时问了。三丰早着太极三年下山,而那太极就是江湖上传言死守十八铜人阵那家伙。奇的是,他只上少林五年,武功进境便达第一流高手境界。虽然三丰说他俩合创了一套稀奇古怪的拳法,但内力是骗不了人的,十之八九,是《易筋经》。」终须白越说越自信。
神医如他,在不苦的托付下,一直想研究出不靠《易筋经》也可以在短期内强壮筋脉的方法,例如用百年参王、百蛇毒胆、伞大灵芝等调配奇药,甚至切开肉体进行手术,但都久试无功。想来自古奇险搏奇功,还是一分钱一分货的公平交易。
不苦斟酌苦思,眼神不时绽放出兴奋的神采。
江湖上都说,少林一派已成了照招收费的烂学堂,正义堕落,黑暗久蒙,令不苦心灰意冷。但如果终须白推敲是真,那么……
那么现任少林方丈的不嗔师弟,一定是个苦心孤诣、笑里含泪的勇敢人物。
比起强折不挠的他,又更加可敬百倍。
「终兄,帮我带一句话到少林如何?」不苦紧握拳头,指骨喀喀作响。
这十几年来,没有人知道不苦还苟活着,人人皆猜他早被不杀裂屍而亡。不苦被硬撕下的四肢早被不杀送上少林,丢进藏经阁,连同七十二绝艺的正本一同焚毁的悲惨景象,全看在一群不字辈的师弟眼里。
几乎,少林精神也随着不苦的四肢、武经,埋葬在火焰余烬里。
终须白好奇地看着不苦。
不苦以一残废之躯,又想跟荒唐的少林学堂说什么话?
「有没有好处的啊?我又没欠少林人情,你在我这里也不是我爱收留你,还白吃白喝了我那么多年,如果你没跟我说那《易筋经》的秘密,我早就拿扫把轰你出去当乞丐啦。」终须白摇摇头,他黑白分明,守信重诺,却不是甘冒奇险的英雄人物。
「说的是。」不苦莞尔,他知道终须白并非他自嘲的那种市侩之徒,「那就让少林欠你一份人情如何?阖寺上下无不感激,天下英雄以先生为最。」
终须白嘁了一声。
十五
「红中,大侠是什么?」
「七索,做你自己就好。」
七索躺在红中的大腿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悠闲的夜已无数,猫头鹰在树上打瞌睡,松林间静谧得只剩下两个小情人说不尽的柔情蜜语。
六年前在乳家村,他们俩还是整天打打闹闹的玩伴,一晃六载,相处时光如凤毛麟角,却弥足珍贵,一刻的携手便是一刻,几句话便能回忆上一整年。此番重又相聚,伴随着君宝与灵雪的离去,又多了份遗憾与感慨。
世事不能圆,人岂能久?
七索心底对红中的爱意,是掺杂着无限感激。
不管在哪个时代,一个女孩家什么也不管,哭哭啼啼一个心眼儿往少林寺要人,都是极其难能可贵的。那是份真正的无畏,真正的无所不往,真正的勇气。
七索羡慕着红中,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可他自己,却在与君宝分离后,失却了对英雄的信仰。
又或者,他一直欠缺着,一份真正的执着。而不只是一个梦。
「我听子安说,一个人会成为英雄有好几种可能的原因,不同的原因造就不同的英雄,有的好打抱不平,有的是想保护重要的人,有的天生就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有的兄弟说一句话就火里来水里去,太多太多了,就连赵大哥拼着命也要甩一条大粪在不杀的脸上,这种无聊至极的动作,看在群豪眼底也是英雄了得。」七索的语气有些失落。
红中的指尖轻轻碰着七索的双手,有些失落,也有些庆幸。
七索看着打瞌睡的猫头鹰,叹道:「我呢?从小听说书师傅讲英雄故事,悠然向往,糊里糊涂就往少林里跑,进了贼窝还不自知。幸好碰上了君宝,我才有一丁点儿成为英雄的可能。」
「天下事儿就是如此了,要不是寻你,我这小红中也不会走出小村子,将这有趣世界看了个透。我俩都很幸运。」红中怜惜地抚摸七索的脸颊。
「是啊,谢谢你。此时此刻要不是天下将乱,要我跟你一块儿胡乱在江湖上走走,当个见义勇为的方便大侠,也是极好。」七索握住红中的小手。小红中的手因习剑变粗了,七索心疼不已。
「君宝走了,可他还留了很多东西在我的小七索身上,你可不能灰心丧志,你火里走我就火里去,你有志气,我替你高兴。」红中捏捏七索的脸颊。
「红中,我说认真的,这次我的手算是死里逃生、重新长出来的。若有下次,我又给打残了怎么办?我一个失手被砍死了怎么办?」七索黯然,「君宝留了很多东西给我,可也带走了很多东西。」
「如果你残了,我喂你喝红豆汤,如果你死了,我在你坟前说故事给你听,还会买本你朋友子安写的大作,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红中笑笑,只要有七索平平安安待在身边一刻,她便不担心受怕。
七索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在红中的怀里睡了。
红中轻轻靠在树上,祷祝七索的梦别要再是一个月后的丐帮英雄大会,也别要是与不杀惊心动魄的对决。躲在松林的这些日子,她看多了七索浑身是汗地惊醒。
「想想说书师傅那条老黄狗吧,它可想你得紧。」红中也闭上眼睛。
*******************丐帮要召开英雄大会,可是武林间数一数二的大事。
论资历,丐帮自秦以降便有万人之众,老字号老招牌。
论实力,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莫不与丐帮结盟,只因丐帮人多势众,总是天下第一大帮,败类绝对不少,人才却也肯定济济。
论武功,自唐朝始,丐帮的降龙十八掌便与少林七十二绝技、《易筋经》神功不相上下,各擅胜场。
论风头,历届武林盟主里,丐帮得七,少林得五,其他杂派异士加起来二,丐帮拔得头筹。
每次丐帮召开英雄大会,大者国难当头、乱世争雄,寻常者立新帮主,都是轰动的大事。尤其是这次赵大明生死未卜,群雄皆欲一探究竟。江湖上更有传言,此次新任丐帮帮主颇有机会问鼎武林盟主,毕竟白莲教虽然势大,但派系内斗不休,实难团结与抗。
赵大明属意七索担当下任帮主,十位九袋长老都看在眼底,虽有不服者,却也难免被七索的武功所慑服,加上前帮主的双手又挂在他身上,降龙掌又是亲传,只怕不愿意也没本事反对。
可是,七索太过年轻,又没有赵大明一贯的无厘头威风压阵,他要是当上了丐帮帮主,只怕许多老江湖会瞧他不起,连带丐帮声誉扫地。
白莲教派往丐帮卧底的重八,却有另一番盘算。
大都渡口,一艘小孤舟驶在广阔的湖心中,四周万籁俱寂。
除非有武功高手潜在水底闭气偷听,否则这小舟上尽可畅所欲言,即使是全天下内功最深、耳力最佳的人站在岸边,也不可能听到距岸十里的小舟上的动静。
重八与他的两位好兄弟徐达、常遇春,坐在甲板上慎重地商议大事。
「教主来信,说道要我说服太极投靠白莲教,事成后便派我到徐寿辉那边继续当内鬼,或是派我到郭子兴的香军里当个副将。你们觉得如何?」重八看着徐达、常遇春。
重八的心里已有了计较,只是希望两位生死兄弟想法与他相似才好。
「内鬼这种工作不是长久之计,整天提心吊胆不是大丈夫所为,那太极心地善良,武功又好,这个朋友大可一交。」常遇春心思直率,没有多想便说。
重八点点头,并不答话。
的确,太极与他一见如故,是个心性澄明之人。
「如今四处民乱纷起,这鞑子江山易主只是冲早之事,若想出人头地,争雄一方,不外跟随英主、结识英雄两个途径。教主近年心高气傲,自溺於谗言之中,教主这位子冲早是传子不传贤。我看那韩林儿也不是什么好料,尽作些芝麻布局,便自以为是运筹帷幄。纵使白莲势大,大哥距离白莲权力核心实在太远。」徐达分析,说得重八连连点头。
徐达沉思片晌,继续说道:「大哥距离教主位远,终不可及,距离太极却是咫尺之间,大可兄弟相交。太极虽无谋略可言,又胸无大志,但其心地善良,若得天下英雄齐心辅佐,足可称雄一方。此时大哥与其交好,无论将来怎么变故,此人终究是友非敌,但教主变幻莫测,做内鬼的,冲早要将项上人头奉上。」
常遇春赞道:「说得不错。」
重八看着湖心上倒映的圆月,缓缓说道:「我也是这么想。我与太极相遇之前,在丐帮里人微言轻,一个没有份量的内鬼就算回到了白莲教,也不会受到重用。而太极在与我相遇之前,也不过是名列通缉榜的武夫。我俩相遇,太极便即登上帮主之位,统驭十万乞丐,而你们俩也习得降龙十八掌,冥冥之中,我与太极或许是风生水起的互运关系。」
重八的神色竟非一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模样,倒像是历经沧桑。他原本不过是想趁这乱世出人头地一番,但与太极的相遇,却改变了他对自己的期许。
徐达提醒:「但做内鬼有内鬼的好处,两手收情报,两边做人情,交互蒙利后再打算盘不冲。既是乱世,便有谁都看不准的乱局,骰子越晚离手,便越多一分机会。」
重八微笑,却有不同的想法。
要比谋略,他是万万及不上徐达的。
但要比下险棋,他可是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有气魄。
要乱世称雄,可不是按部就班、谋略高超便得成功的,要知道普天之下能人辈出,不过三个臭皮匠,岂能赢得一堆诸葛亮?
重八原先就一无所有。
父母病死无钱下葬,任土石流随意掩埋,为了果腹偷生,躲进庙里敲木鱼当和尚,人家也不要,将他轰了出来。
大不了,就让这乱世洪流将他淹没吧。
但只要他手中还有筹码,他便要一次赌大小,赢了获利,输了重来。
「我要继续当内鬼,只不过,这次要反过来。」重八深呼吸。
*************************英雄大会前几天,七索跟红中在林子里练武说笑。
红中的剑法在丐帮几位善使剑的九袋长老指点下,颇有进境。只是红中内力薄弱,只靠着剑法和速度,实在没有太大威力,七索便教红中他与君宝领悟出的呼吸吐纳道理,缓则刚,刚则柔。虽然进展缓慢,但七索明白这功夫急不得,却终究能发挥巨大威力。
「太极兄!双手恢复得如何?」重八笑笑,在远处打着招呼。
「恢复?多亏你家老大,这双手只怕比以前还要管用哩!」七索哈哈一笑。
这话倒是真的,七索以往虽在慢拳太极拳中领悟到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的妙理,但自从被方丈点破「柔与刚的胜负,仍在於功力深浅的基本问题」之阙漏后,就一直无法突破对「最强的刚」的畏惧迷思。
而现在学了降龙十八掌的一掌一腿,全身真气可以至刚纯阳,威力更胜以往,若能刚柔兼济,将以柔克刚的太极拳与以刚碎柔的降龙掌融会贯通,一定能另辟蹊径,功力倍长。
但说到将太极与降龙融会贯通,简直就是无法想像的怪题目,七索也只是随意想想,并不认为自己真能找出答案。
以后找聪明的君宝问问看吧?或许这才是七索心底的盘算。
「太极兄,这些天瞧你们练功练得勤,不敢打扰,但一直想找你聊两句。」重八说,肩上的袋子已经到了四只,简直是拉人的高手。
「你去说话吧,我一个人练剑行了。」红中说,满身香汗。
七索於是迎上去,留下红中独自在林间习练慢拳吐纳。
「你那两个七爷八爷兄弟呢?」七索问,他们三人几乎都是形影不离的。
「帮主正命他们比划哩,依我看,我那姓常的兄弟要强上一些。」重八笑笑,七索点头同意。
重八与七索看似随意走着,实则在重八的导引下,避开了林间长老护卫最多之处,来到
那日君宝与灵雪练剑的瀑布旁,让瀑布巨大的声响掩盖了两人的谈话。
七索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重八的用意。
两人坐在瀑布旁,吃着大西瓜。
「太极兄,你我一见如故,对我们三兄弟又是恩重如山,有件事,我不想瞒你。」重八开门见山,对七索这种人来说,迂回铺陈只是浪费时间。
「嗯,赵大哥要你劝我当帮主吗?」七索话才说完,却又觉得不可能。
赵大明那家伙横看竖看,都不是行事娘气之辈,要说便直说了。
「不,不是那样的。」重八摇摇头,看着手中的西瓜。
「那你说吧,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七索吃得满脸是子。
「我是白莲教派来打探丐帮消息的内鬼,像我这样的探子,帮里只怕还有十几个。应该说,现在武林中各大门派,都有白莲教的内鬼在里头。」重八看着七索坦白,没有闪避他的眼睛。
「嗯,那也没什么。」七索耸耸肩,根本不在乎。
或者,他根本不感兴趣。
重八笑了出来,又增添了对七索的几分好感。
这样的人,要对他用心机,谁都会感到内疚,谁都会觉得多余。
「自遇到了你,我就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开始想干点大事。」重八老实说,「鞑子欺我汉族太甚,我汉族勇士是鞑子兵的十倍,若能团结大家齐心合力,复兴汉族指日可待。将鞑子赶出关,救我民族,才是我大好男儿的作为。」
七索正缺一个奋斗的方向,听到此言,不禁动容。
他想到了说书老师傅的两条断腿,想到了自己曾住过文丞相养老的柴房。
「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当帮主不可?这叫缘木求鱼。」七索直言。
「如果只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又岂能称作英雄?」重八不讳言。
「哇,这样也行。」七索失笑,的确很难反驳。
「当丐帮帮主跟驱逐鞑虏是两回事,但当了头头儿,办起事来就不是那么难。如今丐帮欠缺领头人物,白莲教的势力就更加难以控制了,大局未明,我们汉人千万不能自己分裂,徒给鞑子翻身机会。」重八道。
七索点点头,听多故事的他也熟悉这样的语句。
「如果太极兄愿意担当重任,小弟甘心回白莲教,表面上擒功而回,实则为太极兄当内鬼,我们两个相互呼应,汉人势力团结不散,大事指日可待。」重八话中之意,是将七索看作答允了。
「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么奇奇怪怪的地步,真该把你写进子安的故事里,当个白面书生鬼才相公。走一步是一步,总是不负我心就得。倒是你,也不一定要去当什么内鬼不内鬼的,听起来很危险,你若瞧着不对就尽管闪开吧。」七索叹道,算是答允了。
重八紧紧握住七索的双手,激动不已,那份交心之情自也感染到了感情丰富的七索。
「如果重八你不嫌弃,我俩此刻搓土为香,结拜兄弟,学他个义结金兰如何?」七索想起子安故事里的水浒英雄,整天没事就是搞结拜,搞到最后尾大不掉,足足拜了一百零八条好汉。
此刻七索心情激荡,便生起了这个念头。
重八又惊又喜,也不废话,当下朝七索磕起了响头。
七索吓了一大跳,赶紧飞快磕了回去。
两人不断磕过来磕过去,足足磕了百多个才满身是汗住手。
「你一直管我叫太极,其实我本名叫七索。你是重八,我是七索,我另一个好兄弟侠名叫三丰,咱们名字里头都有数字,自然也是要用数字来排名的,三丰大哥,我二哥,你三哥,你那两个跟班也排进去的话,那便是四弟跟五弟了。」七索滔滔不绝说道。
重八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结拜了兄弟,心情都是大好,重八在瀑布边继续聊着天下大事,并逐一将他所知道的各帮各派的情况、朝廷的兵力部署,都简单地跟七索说了一遍。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丐帮对你心服口服,你这帮主才当得实至名归,说的话才有斤两。」重八的口气很兴奋。
「那要怎么做好?」七索直言,如果当个人人等闲视之的帮主,必定无味至极。
要干,当然得体面些。
「干件大事,越大越好。现在距英雄大会尚有九天,我们用三天寻找下手目标,再用三天干件大事,最后三天内这件大事自然在道上传得沸沸扬扬,分毫不差。」重八眼睛闪闪发亮。
天大白,万里无云。
热河大山谷,皇家猎场。秋黄的大草原,草比人长,大风不断掠过。
窸窸窣窣,呼呼托托,不安静的山谷,一片的肃杀。
但那肃杀却不是来自长草里藏着的猛虎野兽或是飞禽巨蟒,而是来自远方两千多人的冷眼注视。
这两千多双眼睛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将这十里猎场里的所有猛兽逼赶到这片枯黄山谷,等待至高无上的皇帝一箭又一箭,将它们天决。
精锐。
两支全副武装、身披犀甲的千人队守卫在蒙古皇帝妥(A5)帖睦尔旁,人高马壮,军容严整,个个手持长枪铁钩,眼神如鹰,不愧是驰骋万里的蒙古铁骑的最强。
这些骁勇善战的铁骑全是王保保亲自挑选的好手,贴身保护着统驭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版图的皇帝。
更远处兼有两个万人队就近紮营,但那两个万人队久未经战,马肥人呆,这正是王保保要带着亲军护驾的原因。
祟动。
两只野豹正玩弄着一只受伤的瞪羚,彼此追逐嬉戏,使得长草晃动的方向与风悖反,暴露了形迹。
「常听得人家说,将军武功盖世,治军铁血,跟朕比比看射箭如何?」年轻的皇帝说话已颇有架势。
「皇上先请。」王保保笑道,连「微臣不敢」、「传言都是谬赞」这样的自谦都省了。
「为何?」皇帝微笑,弯弓搭箭,瞄准了野兔。
「皇上射得了两只豹子,臣便射得一只,皇上射得一百只猛虎,臣便勉力追上九十九只。」王保保气宇轩昂,话中承认箭术无敌天下,却又自认不敢赢过当今圣上。
一番话不卑不亢,锋芒毕露,说得亲军大感威风。
「倘若朕一只都射不到呢?难道将军便要跟着失手出丑?」皇帝笑笑,不以王保保的骄傲为忤。
蒙古人在马上打下天下,对真正的英雄一向敬重。
「绝无可能。」王保保不知哪来的自信。
「是吗?朕看未必。」皇帝哈哈一笑,拉满弓。
两只豹子兀自耍弄着遍体鳞伤的瞪羚,浑不知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皇帝嘴角上扬,弓满箭出。
此箭去势凌厉,方向却略偏上扬,多半要划过草原,直射入林。
王保保快速绝伦弯弓搭箭,轻喝一声,一枝较寻常羽箭重、厚、长的铁箭迅即破空而出。
不愧是当今蒙古第一将军的箭!
只见后箭去势劲急,直追皇帝前箭,带起一股风压,竟将底下枯黄长草狠狠压低,甚至削开,几尾干草甚至还破散开来。
「好!」皇帝惊叹。
那后箭不止追上了前箭,雷电般的风压还逼得前箭往下一歪,皇帝原本射高了的箭,立即贯入最大的那头豹子脑里。而王保保的后箭直直前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受伤的瞪羚愣了一愣,看着脑门爆开的花豹圆瞠双目,缓缓倒下。
剩下的花豹惊吼一声,吓得抛下瞪羚四处乱窜,不时张望探察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敌人,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将军好箭法!」皇帝拍手大赞。
两千亲军立即就地顿步,大喝威风,声势何其惊人。
这一顿地,不只那头受惊慌乱的花豹立即伏在地上不敢乱动,隐匿在山谷里的几头猛狮也发出恐惧的低吼,几只雀鸟呀呀怪叫,漫无章法地飞出山谷。
王保保将军却毫无骄傲之色。
他没看见他那后箭的最终着落。
他很在意。
王保保的箭法天下无双,眼力更是天赋异秉,有百里碎花针之称,要是他没算错,那柄箭现在应该插在一头白额虎的眼珠子上。
但箭消失了,无声无息,好像被神秘的山谷给悄悄吞没似的。
「怪了。」王保保皱眉,不等皇帝开口,又搭上了一箭。
「将军可是要射杀那头花豹?」皇帝失笑,实在不觉得宰杀那头受惊的花豹,有什么乐趣可言。
「臣是想打头大白虎献给圣上,祝皇上龙体安泰,国靖民安。」王保保有口无心,箭头瞄准了那正警戒四方的白额虎。不射,他心底会老实不痛快。
这箭与方才那一箭又有不同,箭尾装上特制铁爪,足以带起更霸道的尾劲。
「哪来的大白虎?」皇帝还在狐疑,王保保猛箭出手!
锐不可当的天下第一箭!
风压有如龙卷,霸道地激开挡在前头的所有干草,一时漫天飞黄。
「好!」
几乎,两千双眼睛在心底同时赞道。
铁箭的尾劲发出呜呜声响,生了厉鬼的眼睛,领着闪闪发亮的追命箭头。
锐利的风扎得白额虎脸上的毛都竖了起来,白额虎愣了一下。
那锐箭已经到了它的鼻头前三寸。
王保保也呆了一下。
因为那铁箭不仅没有令白额虎脑浆迸裂,反而硬生生停在半空,然后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倒退,倒退,再倒退,向皇帝的方向奔来!
那铁箭抓在一只大手里!
那大手长在一头比野兽还要像野兽的男人身上,那男人生了一双快似疾风的腿,还有一对天真无邪、兴奋火热的眼睛!
「真是好箭!差点就要抓不住啦!」
太极,七索!
「护驾!」王保保惊极大吼。
纵使没有人及时察觉现在是什么情况,但随时贯彻命令是一种严肃的反应。
两千枝箭同时瞄准了底下的山谷。
不必寻找什么可疑的、移动的黑点,第一时间就朝两千个方向射出,最暴力的压制!
「狗皇帝!今天吃饭了没!」
七索大吼,刚猛的内力将朝气十足的招呼,直喷到皇帝的脸上。
七索左手持一面厚重大铁盾,右手抓着两枝原本应该深深插在白额虎头上的铁箭。
狂奔。狂奔。狂奔。
两千枝羽箭飞掠在大山谷里,像一朵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的云。
「最好是吃饱啦!」
七索右手奋力一掷,适才王保保射出的两枝箭立即以惊人的力道射向谷顶,与那两千枝羽箭错身而过,朝皇帝方向轰来!
皇帝惊呼,王保保还来不及搭箭相抗,那两箭便呼啸逼来。
一名参将中箭倒地,一匹黑马也跟着弯倒。
七索的暗器天分奇差,这一掷力道虽强,但偏得乱七八糟,那倒霉的参将与那匹中箭弯倒的黑马都离皇帝老远,一人一马还隔了三丈。
「狗皇帝好狗运,真不愧是天赐良缘!」
七索并不气馁,兀自乱用成语,左手持大铁盾运劲乱舞,轻轻松松震开了射向自己的十几枝羽箭,脚步丝毫不停。
然而被刻意驱赶到山谷里的百只猛兽可就没本事避开羽箭了,鲜血溅上无数破碎的草屑泥土,有的甚至被射成了刺蝟,连哀嚎都被两千道杀气给掩埋了。
只见七索越奔越近,皇帝的背脊惊出一身冷汗。
「一分三!」王保保临危不乱,手中铁箭同时瞄准狂奔直上的七索。
这两千名久经沙场的武士瞬间一分为三,三分之一继续挽弓搭箭,三分之一挺起长枪铁钩策马冲下山谷,三分之一紧紧将皇帝围在核心,慢慢朝后方移动。尖锐的号角亦立即响起,传到驻紮在附近的两个万人队的耳朵里。
「随意放箭!」王保保下令。
数百枝羽箭冲着七索飞射而来。
七索脚步略缓,侧身躲在铁盾后,挡住绝大多数的飞箭砸击,右手不断重复那招半生不熟的见龙在田,扬起的气旋将几枝太过靠近的羽箭震歪。
突然间,七索的铁盾吃力一震,原来是王保保沉重的铁箭轰到。
「看你能挡得了我几箭!」王保保自负,又挽起一箭射出。
王保保的武艺不凡,练的是西域辗转传进蒙古大草原的奇特内功野呼喊,发劲、击打、摔投,乃至呼吸吐纳都与中原各派功夫迥异。王保保是这野呼喊功夫的个中高手,要不是曾亲眼见识不杀恐怖的杀人手段,以他的个性,他恐怕会误以为自己乃是武功天下第一。
「好家伙!」七索手中铁盾连续挡开王保保十二枝铁箭,震得手掌发麻。
漫天羽箭如蝗,又全都是朝七索射来,这压迫感可不是两千枝羽箭随意乱射可以比拟万一的。七索挡得很吃力,脚步几乎要停顿。
但七索没有忘记捡起射落在身边的羽箭,一把一把往皇帝撤退的方向掷去。
皇帝强自镇定,却听得背后惨叫声此起彼落,七索乱丢的羽箭毫无准头,可都是霸道无比的凶器,有几滴热血甚至穿过层层护卫,溅到皇帝苍白的脸上。
王保保继续凝神发箭,遥遥与七索较量着,不一刻已攻了四十多箭,其中还有三箭连珠的神技,在百箭的声势辅助下,射得七索是寸步难行。
但蒙古兵越是射,七索反击的凶器就越多,死咬着渐行渐远的皇帝队伍。
王保保左手持弓高举,众箭手立即停止射箭。
「在死前告诉我,你的名字。」王保保心下佩服不已,此张狂刺客若非敌人,真是值得倾酒相交的豪士。
「太极!」七索脸不红气不喘,声音有若洪钟。
「竟是此人!」王保保眯起眼睛,原来这家伙便是刺杀其父汝阳王五次未果的江湖狂人。勇敢如此,难怪不杀拿他不住。
两人遥遥对视,皇帝早已退到七索臂力之外的安全地带,两个万人队也已开拔,急急朝这里冲来。
大地晃动,百鸟惊鸣。
地面传来惊心动魄的震撼,一分为三的六百多个铁骑持长枪铁钩正朝七索冲来,没有人嘶吼呐喊,没有多余的虚张声势,只有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不妙。」七索暗叫。
如果真与合作无间、视死如归的数百蒙古铁骑正面交锋,不管武功再怎么高的勇士,恐怕都不能全身而退。一个不留神,就得把命留下。
「这事应该闹得够大了,再不走就太累了。」七索深呼吸,孔窍快速收缩、凝敛,将全身所有的真气都积聚在丹田。
六百铁骑与七索的距离不到三十丈。
七索猛然大喝一声,地上干草全都硬挺了起来!
王保保座下的神驹立即跃起,更何况是直奔七索的六百匹战马,匹匹都错愕地急停、嘶叫、差点摔倒、拉屎。
七索这声简短有力的惊天一吼,乃是丐帮人人都会的镇魂歌,若是数万人同时默契地这么一吼可不是开玩笑,在前帮主齐天果的带领下,曾吓得青州围城外的蒙古大军三个月不敢越雷池一步,南宋方得以延长三月的国祚。
「这太极岂是雷神?」王保保大骇,双腿一夹,坐下神驹方才镇定下来。
待得六百铁骑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那箭海中只剩下一面合三人之力才能勉力扛起的大铁盾。
刺王未果。
遍地落箭的山谷,留下英雄未竟的豪爽余味。
十六
一座尚寂寂无名的山岳,名武当。
末世尚玄,道观林立,武当山便坐落着三十几座大大小小的道观、精舍。
夜半,一个小小破烂的道场犹点着灯火。
道场前面是毫无头绪乱种些野菜的苗圃,后面是埋得不三不四的乱葬岗,屋顶漏水不修,水井浊了不管,夜风刮得大树摇晃,发出哑哑的怪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没有香火的烂道场肯定是撞鬼的好地方。
烂道场里面住着一大一小两个假道士。只因这年头,道士跟和尚是两种最不会被骚扰的落魄职业,尤其庙产只有一些死人坟墓,没有官差会生脑筋来收租,犯晦气。
「师父,你瞧瞧这一段写得怎样?」
一个小道童喜滋滋地跪在一个中年男子面前,手里却没有捧着竹卷或纸张。
他们穷,买不起那些昂贵东西,倒是刻好的木板塞满了半个屋子,地上都是懒得清扫的木屑,只要一个大喷嚏,立刻花了整间道观。
「念吧。」男子放下手中正刻到一半的木板,竖耳倾听。
於是那小道童背了一大段他方才在脑子里编的英雄故事。小道童记性甚好,居然在脑瓜子里想了一个小章节的三国英雄故事,加上边说边漫天扯淡,这一讲竟说了一个时辰。
男子听得一下子点头,一下子摇头,待得小道童背完,男子简单给了些意见,也赞了小道童几句,逗得小道童兴奋不已。能得到师父的称赞可不容易。
见小道童如此开心,男子反而叹了口气。
「贯中,照我看这说故事赚大钱的时代还未到,你整天跷学堂跑来跟着我,尽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脑子里,还不如去背点四书五经考个功名,免得到了师父这年纪还是穷疯,怨叹一世。」男子刻着木板,就快到故事的结局了。
「师父,把一生赌在说故事上的人最浪漫了。」小道童崇拜地看着男子。
「是吗?要是有好姑娘家也这么想就好啦。」男子笑笑,不以为忤。
道观的门突然被撞开!
沁凉的夜风登时带来一股冰冷的血腥气,吹进了小道观。
男子跟小道童在虚幻世界里机智百出,在现实生活里却不懂机灵应变,傻傻地看着闯进道观的不速之客。
一男一女。
男的高大瘦削,剑眉入鬓,英气底下却有苍白的病容,满脸大汗。
女的扶着男子,是个漂亮的色目人,女子手里握着一柄剑,身上有好几处血乎乎的伤口,显然与人恶斗不久。
「喂!把蜡烛熄了,借我们躲一躲!」女子不断喘气,看来狼狈,口气却很无礼。
被女子搀扶的男人呆呆看着屋子里正刻着木板的男子,两人同时都是一怔。
「君宝!」男子呆住,这假道士当然就是立志成为当代故事之王的子安。
「子安?」子安惊喜,此人当然就是深受残疾重伤的君宝。
*******************那日君宝不告而别,灵雪策马急追,几经波折,终於教她在一条年久失修的官道上找着满身大汗的君宝。
两人碰着了又不免一番口角,灵雪逼着君宝带她一块归隐,君宝却说他习惯一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君宝在江湖上所结下的仇人就在左近赶路,仇人不意听见君宝受伤的消息,立刻呼朋引伴前来夹击,幸得灵雪剑法长进,拚命保护君宝才杀退众敌。
但君宝身受重伤的消息却从此走漏,江湖大噪,被杀败的敌人纷纷纠众再追,敌人一路追变多路追,灵雪与君宝一路躲躲藏藏好不辛苦,偶尔与敌人遭逢,无一不是灵雪仗剑舍命才护得君宝周全。
到了后来,连不杀座下的大弟子与二弟子也加入了追杀行列。君宝与灵雪两人命在旦夕,幸好白马脚程急快,这才一路逃到少室山旁的武当山。马儿山中行走不便,脚印又容易显露踪迹,灵雪这才唤白马与两人分两路跑,用马蹄印欺骗敌人耳目。
不料不杀座下大弟子残忍、二弟子残暴并不上当,一发觉马蹄印突然深浅不一,立即想到是两人弃马而逃,便率领二十几个喇嘛杀往武当山里,同时派冲来会合的不杀三弟子残沸前往熟悉此处地形的少林寺调兵遣将,务必翻了整座山也要找出两人。
少林近日许多朝廷贵客来参访,连日大开酒宴,残忍与残暴计划杀了三丰后,便提着项上人头前往少林与会,炫耀战功。
一见到君宝疲困交集的模样,子安察觉情况不对,还没问清楚详细原因便撵熄了烛火,将房门关紧,命他的小徒弟不可作声。
「来者是谁?」子安在君宝掌心中写字。
「不杀座下,约三十多人,惨。」君宝回写在子安手心。
子安愣住,区区不杀座下,又怎能是一人分饰两侠的君宝的对手?
但以子安聪明绝顶的脑袋立即想到,一定是君宝受伤不敌。子安什么怪本事都沾过一二,亦略通医道,立即搭上君宝的脉搏,内息强劲,却怪异地断断续续,全身筋脉必定是千疮百孔。
「怎会如此糟糕?」子安写道。
「人在倒楣,身不由己。」君宝回写。
「七索人呢?」子安问。
「有够远。」君宝轻叹。
子安神色凝重,这气氛不多说,早就感染到心思缜密的小徒弟身上。
「师父,我有一计。」小徒弟在子安掌心写道。
「何计?」子安皱眉。
「空城。」小徒弟自信满满,这正是此计的最要紧之处。
子安沉吟半晌,这空城计乃是小徒弟刚刚跟他编造的故事,述说城内无军的孔明大开城门,示敌以弱,欺骗司马懿,让他反而畏惧埋伏,不敢进城一战。此刻用上空城计,当然不至於让敌人畏惧有诈,而是敞开道观大门,假装若无其事。
「别躲了!再躲下去也是殃及无辜!怎是你堂堂三丰大侠所为?」
正当子安与小徒弟做如此想时,巨大的吼叫声就在附近,随即几声破门毁坏声与清修道士的凄厉惨叫声。
子安心惊,这帮贼子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也不管附近的道观是否藏匿,破门就是乱杀。这空城计此刻决不管用。
「罢了,我出去吧。」君宝叹气,在子安的手心上写着,「别冲动,来日告诉七索谁人杀我,以他之力,定可轻松为我报仇。」
子安颤抖不已,憎恨自己无法唤出木板上刻的水浒英雄出来帮拳。
灵雪知晓君宝必会出门受死,也不唆,手持双剑便要踏出道观一拼。
「你这是何苦?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我乃残疾废人,不值姑娘青睐。」君宝摇摇头,扶着墙壁,看着灵雪清瘦的背影。
「你少臭美,我就是看这些人不顺眼。」灵雪没有回头,双剑轻颤。
君宝又要开口之际,却见灵雪踹门出去,地上似乎有几滴清光。
残忍内力修为颇深,早在远处听得两人对话,火速率众喇嘛围住小道观,见到灵雪与君宝一前一后走出道观,不禁哈哈大笑。
「名满天下的三丰大侠,临死前还要靠娘们娇滴滴地护着,害不害臊啊?」残暴出言相讥,惹得身后喇嘛一阵哄堂大笑。
「要不,你们俩在这道观前拜天拜地拜喇嘛,洞房洞房?看在新娘子漂亮的份上,洞房表演得精彩些,或许可以饶你们不死喔。」残忍更是丧心病狂,手持两个沉重的铁球相互交击,发出刺耳的金属铿锵声。
「说得太好啦,只是这新郎可得让我们这群大喇嘛轮着当,哈哈,哈哈!」残暴加油添醋,说得众喇嘛色心大起,纷纷打量着清丽无方的灵雪。
灵雪涨红着脸,正要发作。
君宝慢慢走向前,从后轻轻握住灵雪的左手,接过其中一柄玄磁剑。
其中之意,自是我俩双剑合璧,一起共赴黄泉吧。
灵雪深呼吸,心中竟无丝毫恐惧,反而踏实非常。
此时此刻,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真叫人看不下去!大家闪着点打,别把新娘的脸给打花啦!」残忍哈哈大笑,抡起铁球就上!
「新郎就交给我啦!留下他的眼珠子,教他瞧瞧新娘跟咱兄弟洞房的娇喘模样!」残暴手持金刚爪,从旁掠上!
灵雪与君宝咬牙,敌人未至,掌风先到,好不凌厉。
正当残忍手中铁球正要与灵雪玄磁剑碰撞时,突然有一件物事从半空中快速掠下,残忍收势不及,灌注真气的铁球将不明物事撞得稀烂,猛地闻到一股腥味。
而十几粒小石子从四面八方分射向残暴手中的金刚爪,小石子远近来的不一,呼啸声亦有功力深浅,巨力震得残暴差点将金刚爪脱手,虎口迸裂出一道血痕。
残忍与残暴警戒跳开,这才看明白地上爆开的物事竟是只稀烂的死人头。
稀烂,但不折不扣,是一颗喇嘛头。
是前往少林邀援的残沸!
「师弟?怎可能!」残忍大骇,众喇嘛吓得抓紧手中兵器挥舞。
「谁!快快现身!」残暴怒吼,环视周遭。
黑夜冷风飕飕,枝叶妖异的婆娑声,道观后乱葬岗鬼火磷磷,端的是诡异非常。
难道是鬼?
不,是人的气息。
还不止一个。
残忍收敛心性,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数十个黑衣人早已从四面八方将小道观给围住,来者个个武艺不凡,有几人的脚步声若有似无,功力似乎不在自己之下。
更可怕的是,这些黑衣人越来越多,因为连周遭大树上都慢慢显露出方才刻意隐藏的气息,略加感应,竟也有数十人之多。
毫无死角的坚硬合围。
还有许多浓稠的血腥气味。
那些黑衣人的手里,竟都提了用黑布随意裹住的沉甸甸物事,难道都是人头不成?风一吹,血腥气更浓,滴滴答答。
「必是白莲邪教,这下要糟。」残忍与残暴相互对视,心中都盘算着如何夺路逃走,若是能跑到亲朝廷的少林寺大声呼唤,那就有救了。
君宝与灵雪两手紧握,看着这奇变陡起,彷佛已置身事外。
君宝虽全身乏力,但听劲观势的本领还没搁下,而在小道观里窥看一切的子安聪明无人能及,两人自然都用自己的方式,猜出了围住喇嘛的黑衣人是谁。
数十个黑衣人缓步向前,无形的气势陡然膨胀了一倍,残忍与残暴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几个胆小的喇嘛胯下还渗出尿来。
「来者何人?可知我师尊乃是不杀道人!得罪了我师尊,就是跟整个少林、整个朝廷为敌!」残忍冷笑,背脊却发着大汗。
「不杀?小僧怎会不识?不杀乃小僧多年师兄。」
黑衣人慢慢除下面罩,竟是少林寺方丈不嗔。
「原来是师叔!好久不见!」残忍惊喜,心神松懈。
笑容却在一瞬间再度凝结。
只因这位平日谄媚朝廷的师叔,身上散发着罕见的杀意。
不嗔白花花的胡子因沾了鲜血而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半湿半干的胡子束。
几个黑衣人纷纷除下面罩,个个都是少林寺达摩院里的武僧,不字辈、垢字辈、圆字辈,三代一字排开,共有七十二人,杀气腾腾,个个脸上都是斑斑血迹,有的眉毛上甚至还悬着干了的血珠,状似催命厉鬼。
众武僧身上的气高涨,形成一股不怒自威的风压,逼迫得众喇嘛喘不过气来。
「这是……怎么回事?」残暴声音颤抖,手中紧抓着金刚爪。
「少林委曲求全,苟且龌龊二十年,所图何事?」少林寺大师兄淡淡说道,一身正气浩然,与大醉、收钱、乱创武功的那个大师兄判若两人。
「习武之人理当为国为民,一展男儿抱负,佯作自甘堕落,这股气是该发作发作了。」曾与七索交手三次的垢空握紧拳头,发出轻声爆响。
「整天在残渣败类旁赔笑,还得伺候好酒、女人,伺候出一肚子的窝囊气,很快,你们师兄弟就会在地府里相遇了。」曾以一指禅与七索斗上老半天的圆风摩拳抆掌。
众黑衣武僧将手中血淋淋的物事丢在地上,竟都是朝廷要员、官宦子弟的项上人头!
就在一个时辰前,少林寺居然在酒宴酩酊间,静悄悄摘下所有参访要员的人头,还一次将乱七八糟的铜臭学员杀了个干干净净。不久,碰巧残沸兴致勃勃推开少林大门邀援,话才刚刚说完,便给大师兄顺手摘去了脑袋,还带着所有武僧前来救援君宝。
这不是血性的抓狂暴走。只是少林显露出原本该有的面目。
因为,他们终於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你们……要造反!公然……跟朝廷作对!」残暴咬牙,额上汗珠滚落。
众武僧没有回答,他们除下了面罩,自然清楚表示这些喇嘛绝无生还余地。
君宝看着方丈,听着众武僧简短的对谈,心中无数疑团豁然尽解。
「你们可得想清楚了!即使我们活不过今日,我师尊定会将少林屠灭殆尽,为我俩报仇雪恨!他的手段你们再清楚不过,定要你们生不如死!」残忍牙齿打颤。
他明白自己已无丝毫胜算,饶他是不杀手下武艺最高强的弟子,却了无战意、了无尊严地恐吓。
七十二名武僧漠然,一齐看向方丈。
为了这一天,他们已隐忍许久。
「什么是少林?何处又是少林?如果心中无少林精神,就造得一百座少林寺又如何?天下少林,少林天下,不会是一时少林,也不会是少林一时。」方丈举起手,那只手今天已要了无数武官的性命。
方丈手落下,君宝轻轻盖住灵雪的眼睛。
血红的夜,只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那风驰电掣的一瞬间,七十二种江湖相传最可怕的绝艺一闪而过。
少林。
从来就没有屈过腰,折过颈。
若老虎开始啃青菜萝卜,整天露出肚皮傻笑,千万别自以为是过去搂搂抱抱。
老虎就是老虎。随时准备咬你一口。
「君宝,辛苦你了。」方丈微笑,揩去他胡子上的斑斑血迹。
众武僧兴高采烈地围住君宝,又抱又搂的,有的嘻嘻哈哈,有的连声道歉,平日最喜欢欺负他的大师兄不断哈哈大笑,直把君宝拍得咳嗽。
当年方丈早就料到藏经阁冲早会被烧毁,於是分派七十二名达摩院武僧分别牢牢死记一种绝艺,好令即使典籍被毁,少林武功也不至於真正失传。那些武僧大半数已往生,却也亲传了该绝艺给经历再三考验的惟一弟子,是以始终能维持七十二名在心中保管武学典籍的护寺法僧阵列。
能在阵中的,无一不是修武修德的好男儿。
「没事吧,君宝?」灵雪虽然搞不懂状况,兀自紧张拿剑,但这些大和尚杀得满地屍体,应该是友非敌吧。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很好。」君宝心中激动,屈膝跪了下来。
他一路逃往少林,也是推敲着七索给的线索,抱着打赌的心态逃来。
果然,不负期待。
「你跟你父亲,真像,真像,一直以来就想对你这么说。」方丈摸摸君宝的头,脑中回忆着君宝父亲将这孩子交托给少林时的模样,感慨万千。
「男子汉不琢不成器,还请师叔教导。」张悬是这么说的。
自从君宝第一次在柴房上头揣摩打拳,方丈就默默守在邻近观看。
方丈明白,能在绝大逆境中咬牙成长的孩子,必是天选之人。
君宝是,七索也是。
於是,他将镇魔指杀进两人的奇经八脉里,抛下一个问号给老天。
若两人能不靠任何外力、以自身修为化掉镇魔指霸道的真气,那体内真气孔窍必会在无数可怕的冲撞下打开、膨胀,最后百穴畅通,内功一日千里,十年内必成为独步武林的可怕高手。
所谓以自身修为化冲镇魔指,可不是内功高强就能办到,有无数武功高出七索与君宝十倍的少林武僧都因心念复杂,或内力不够精纯而无法办到,不是经脉寸断惨死,就是要施术者出手相救,结果功亏一篑。
而七索与君宝,心念澄明,内力在慢拳推导下浑然天成,不沾不染,乃是珍贵的先天真气。两人各自在方丈的指点下,以最朴实、最适合他们原本启发出先天真气的架势踏井踩圆,与镇魔指真气撕扯对抗,在数次濒死状态中终於打通奇经八脉,武功在短短三年内直追武学第一流境界。
当年方丈用镇魔指抛下一个问号给老天,老天做了如此回应。
这就是少林奇学,《易筋经》的秘密。
《易筋经》并非文字记载的武功,并非图谱,并非任何一种口诀心法。
而是一种天选人选的绝佳配对。
人为天之器。
五十年前有这么两个人被老天挑中,惹得江湖风起云涌。五十年后,又有这么两个人在更恶劣的环境下突破《易筋经》障碍,崭露头角,即将为这乱世打开新局。
「君宝,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普天之下,只有他能够治好你身上的断脉之病,让你再展羽翼。你身负旷世奇功,必能熬过此关。」方丈老泪纵横,扶着君宝巍巍峨峨站起。
君宝领受,也是满脸泪痕。
小道观里。
「贯中。」子安在道观里抆拭泪水。
「是,师父。」小徒弟不明就里,却也情感丰沛地抆着泪水。
「有些事,比捏造的小说还要稀奇古怪、感人哩。」子安叹道。
*****************靠着震慑朝廷的刺王案,「太极」两字漂亮地复出江湖,反元士气大振,丐帮的地位一下子冲上云霄,与白莲教势力分庭抗礼,七索这丐帮帮主自然毫无异议通过。
英雄大会上,七索站在破庙中间接受丐帮恶心至极的加冕仪式,吐痰、搔痒、闻屁、弹乳头,几近惨不忍睹的过程,总算完成继任帮主的仪式。
红中坐在破庙倾颓的梁柱上,瞧底下七索浑身臭屁、痰液的狼狈样,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摔了下来。
行完了礼,丐帮邀请众英雄开坛喝酒,一时酒香四溢,粗口谈笑声不绝於耳。
「太极义子,身为丐帮第二十六代帮主,不可不会公然撇粪这一招。来,直挺挺站着大一条热粪给大家瞧瞧!」赵大明一边喝酒说话,一边由两名五袋弟子轮流替他老人家抠鼻屎,按照惯例,依旧是抠到血流不止还不住手。
「我看公然撇粪还是免了吧,你的手是挂在我肩膀上,可我的屁股还是我自个儿的,你这叫强人所难。」七索总算用对了成语,丐帮众兄弟哈哈大笑。
「你若不练这招,将来怎么在临敌之际,甩一条他妈的大粪在那要杀不杀的秃头怪人脸上!」赵大明恼怒,声音精神得很,看不出已是个手脚无法动弹的可怜之人。
「海扁那个要杀不杀的死秃头我自然冲早会干,但甩大粪这种事还是很讲天分的,我自忖没那种要拉便拉的好本事,总而言之,你好好当你的太上帮主享享清福吧,我定让那死秃头后悔没有在暖风岗杀了我。」七索拍拍胸脯。
七索说完,不止丐帮帮众,赶来看热闹的几百名英雄豪杰纷纷鼓掌叫好,若在此时推举武林盟主聚议抗元大事,绝对非七索莫属。
突然破庙外传来一声清啸。
「败军之将有脸言勇,佩服,佩服。」
这佩服之言自然是出自不佩服之人。那声音自远而近竟是十分神速,那「败」字出口时尚离破庙三十丈之遥,但说到「佩服佩服」四字时,那出口之人竟已飞檐走壁,站在破庙中间。
此人一脸俊朗,看不出实际年龄,却给人一种童颜鹤发、莫测高深的鲜明印象。长白大袖飘飘,更有如泼墨画里的仙人。
不速之客朝着七索微微笑,却不向四面八方的江湖豪客打招呼,但已有许多人认出那不速之客便是白莲教第一高手,醍醐。
众人议论纷纷。
「醍醐,不可无礼。」
韩林儿在多名白莲教高手的护卫下现身,群雄久闻白莲教少主其名,自动让开一条路给白莲教一行人。好事者纷纷心想,啊!又有一场好架可看。
「是,少主人。」醍醐一笑,退在一旁。
七索看着韩林儿,关於韩林儿在江湖上干的轰轰烈烈大事,他怎会不知?关於在少林寺的种种不快,却也在双目交加时一掠而过。
重八身披七袋,在破庙角落观察一切。
「太极兄,别来无恙。」韩林儿抱拳。
「少林一别,江湖再会,甚好。」七索抱拳还礼。
七索对韩林儿的想法是很两极的。
他既不认同韩林儿欺压自己与君宝的恶形恶状,也不认同他对朝廷贵族前倨后恭的装模作样,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能接触到少林武功的练习,还多赖韩林儿让自己参加团练,这点让他很感激。对於韩林儿近年在父亲的庇荫下,将抗元的生意搞得有声有色,也让他感到佩服。
七索原不懂应付这样矛盾的情绪,所幸重八早就提过,这英雄大会白莲教必定会来,免得江湖豪客在酒酣耳热之际临时要搞什么武林盟主的,白莲教竟会错过。
重八也分析,那自称弥勒转生的韩山童最喜欢搞神秘,不会亲自现身,定会派其子韩林儿赴会,而那醍醐十之八九也会跟着来。
一切都给重八料中,所以也提醒七索柔身以对。
「今日英雄大会,在下谨代表家父前来共议抗元大事,太极兄如今贵居丐帮帮主,我俩又是旧识,白莲教与丐帮有如一家,如此甚好。」韩林儿说话文绉绉的,话中好像只有白莲教与丐帮方能执武林牛耳似的。
「嗯,大家都是要搞抗元的,很好,很好,这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大伙都在一条船上。」七索乱七八糟地说话。
群雄却很吃他那一套,都笑得不可开交。
韩林儿并不以为忤,七索说话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有意相交,於是继续抱拳向群雄说道:「北国鞑子乱中原,搅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这些年黄河决口,淮水倒流,地震山崩,日月无光。」
一名站在韩林儿身旁的策士接口说道:「这说明胡运就快完了。弥勒佛痛恨世间黑暗,投胎转世领导大家焚香起兵驱逐鞑子,这人是谁呢?乃是我白莲教韩山童主教,同时也是大宋徽宗皇帝第八代子孙,正是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更是天下英雄的共主。」说得口沫横飞。
韩林儿等人强行将话题牵扯到此,这群雄要是原本没想到要推举个武林盟主什么的,现在也不得不把话题绕到这要紧当口了。
「操!这武林盟主武功自是要高的,不然就去当个琴棋书画盟主,领导艺术界人士造反啊。所以照我说啊,不如就开个擂台吧!」赵大明猜那韩山童只怕是武艺平平,故意出此言炒热气氛。
群雄只要有戏看,当然鼓掌叫好。
「着啊!理当如此,赢者称王,大家都听他一个人的号令。」鹰爪帮帮主附和道,他虽自知不敌七索,却也有自信打败韩山童风光一下。
「是,武功高点大伙才能服气,最差,也得摆张桌子较量腕力吧!」天生神力的铁腕帮帮主哈哈大笑,看来并非有意角逐这位子,只是想露个脸。
韩林儿微笑,并不生气,显然此番也是有备而来。
他看着七索。
「看来大家都言之有理,弥勒转世是一定要的,武林盟主也自是要选的,擂台当然也是非摆不可,不如请韩山童韩老人家亲自到场比划比划,来个比武招亲。」七索抓着头说,群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韩林儿心中叹气,脸色不变。
醍醐莞尔,大步踏前,云袖飘动,群雄俱感一阵清风扑面。
「久闻太极老弟甚喜乱用成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眼下就只贵帮前帮主与太极老弟亲战过那不杀贼人,如今前帮主只剩张嘴,还请太极老弟评判评判,不知是那不杀的武功高些,还是在下的功夫高点?」醍醐笑笑,却笑得令人背脊发冷。
醍醐伸出手,一只雪白得发亮的窍窍玉手。
「好娘气的手!」赵大明哼哼两声。
「我家韩主教的武功高在下十倍,百倍,千倍,端的是千变万化,还请太极老弟指教指教。」醍醐话说得漂亮,捧足了韩山童,即使自己比武落败,也无损韩山童的地位。
江湖上都知醍醐武功高强,却一直没有人见过醍醐杀人的手段,算是出手诡秘的一号人物,此番亲眼见识,无不兴奋。
而醍醐伸出手,在群雄看来显然是要与七索手握住手,毫无机巧地较量内力。
但谁也不知,醍醐在整条手臂上都涂满了致命的缓性毒药雪腐蓝,若是给沾上,七日便
会无端暴毙,屍体却验不出所以然。七若是七日后身亡,谁也想不到会是今日交手之祸。
但醍醐却不知道,以七索此时此刻厉害无比的内功,连镇魔指真气都能轻松化解,这雪腐蓝又岂能奏效?
七索看着醍醐这只手,心中对他出言污辱赵大明感到有气,但脸上不动声色。
「依我看你还不赖,虽然大概只有赵大哥那一条大粪的程度,但以后好好努力练功,用功读书认字,必定可以超过你家老爷,这就是青出於蓝而胜於蓝的道理。」七索拍拍醍醐的肩膀,好像在勉励后生晚辈似的。
醍醐的笑容凝结。
这真是莫大耻辱,一股怒气隐隐要发。
七索何尝不知?自从刺王后,七索便试图将降龙十八掌里那无与伦比的纯阳之力,运用在太极拳的转圆之劲上。原本这是极为艰巨的武学工程,但七索浑不知道他身上载负着少林第一奇功《易筋经》赐予的奇经八脉,竟让这个奇迹开始发生。
面对醍醐,他没有畏惧的理由。
坐在梁上的红中也毫不紧张,她想,那醍醐若来个大怒动手,她们家七索也不介意拿他试练新招。
两人一怒一笑,比斗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醍醐暗运内息,全身散发出一股冷冽的冰气,却讶异冰气被七索身上莫以名状的阳刚之气给温和地包住、消融,连围观最近的群雄也感觉不到一丝冰寒。
「各位请听小弟一言。」重八突然走到七索旁,躬身请求发言。
「说说无妨。」七索摊手。
「这武林盟主之事何等重要,原是要从长计议的,但大事在即,又是刻不容缓。依小的看,这天命归谁还不可知,但武林盟主这位子并非武功第一者能居之,实话说,我丐帮新任帮主太极或许是现场武功最强的人物,但若那不杀来到,在擂台上胜过了我帮帮主,难道大家就奉他为主吗?」重八说得有理,群雄纷纷点头称是。
「那便如何?」韩林儿问,想看看这个陞迁飞快的内鬼有何良策。
「论人数,白莲教乃是江湖中第一大帮,如此基业在短短几年间便已稳固如斯,成就自是不凡,足见韩主教运筹帷幄、招贤纳才之明,兼之白莲教暗中练兵已久,我丐帮却适逢新旧交接,声势未逮,依我之言,这武林盟主自是韩主教担任,领导红巾军,而我太极帮主武功超凡,单枪匹马刺王,勇猛绝伦无可异议,可任副盟主统领江湖侠义之士,与白莲教一明一暗,携手抗元。」重八身在丐帮却出此言,虽然说得掷地有声,却教群雄目瞪口呆。
赵大明傻眼,摸不着头绪,只是看着七索。
「好啊,重八你这臭小子倒也言之有理,就这么办,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大伙一致卷起袖子对外,韩教主为盟主,我担任副手,齐心合力,驱逐鞑虏。」七索依照与重八先前的推演朗声道,爽快到几乎没有一丝考虑。
韩林儿愣住,旋即笑逐颜开。
丐帮上下虽然无不错愕,却也心折新帮主的泱泱大度。
群雄虽没好戏可看,倒也对这样的决定无话可说,当然也没人胆敢上前与七索来个一较长短,只有热烈拍手通过。
只有赵大明一人闷声不乐,心中干骂无聊。
而醍醐也是忿恨在心,一言不发。
「为举大事,太极兄如此谦让,直教小弟拜服,在此一邀太极兄下个月十五亲至我白莲本家一聚,与家父商议起义大事,白莲丐帮从此不分彼此。」韩林儿躬身相邀,心中对重八的才干评价又更高了。
「那是当然。」七索点头答允。
群雄欢声雷动,汉人给蒙古朝廷欺压久了,无不摩拳抆掌,磨刀霍霍。
韩林儿一行人目的轻而易举达到,个个堆满笑颜,席地而坐与群雄共饮百坛好酒。只有醍醐始终阴恻恻瞪视七索,心中暗许有朝一日,必要七索死在他的苗疆绝学追魂夺魄手下。
好酒连坛,笑声豪爽。
七索瞥眼看着重八,重八微笑示意。
大气之人,这一棋又下赢了。
十七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醉太平》小令)
至正十一年,天下即将大乱。
无数农民受不了苛税穷荒,纷纷扛起锄头造反,各地都有零星起义,但农民仓促成军毫
无组织,一下子便给朝廷派大军敉平,真正的大潮还在后头。
北红巾军系统结盟如云,以颖州为总根据地,邻近的徐州为辅,只要韩山童一声令下,便有十万受过训练的香军大举义旗,若能起步成功,必能吸引到大批农民加入,再添虎翼。
另一方面,徐寿辉统领的五万南红巾军也已随时准备发难,与北方红巾军分庭抗礼,而北红巾军与丐帮结盟的消息传到了徐寿辉的耳里,自不是滋味。
尤其那丐帮帮主太极,曾经在一年半前出手挫得牛饮山上的南红巾军大败溃散,到底是看他徐寿辉哪一点不顺眼,徐寿辉就是无法理解。
一直到韩山童与太极合作担任武林盟主、副盟主后,徐寿辉的耐心终於到了极限。这不明摆着说红巾军的共主不是他,而是韩山童吗?
徐寿辉整天焦躁不安,老想着抢先发难讨元,取得反抗军的正统。
但他的心腹陈友谅却并不以为然。
那陈友谅也就是在牛饮山上被七索差点打成残废的那个白面书生,某日在军事会议上主张,不如先等北方红巾军发难,吸引住大部分朝廷正规军的兵力,他们便可以势如破竹的速度席卷南方诸州,然后一举称王。
此言正投徐寿辉所好,当下连国号都想好了,名天完,即在「大」字上加一横,在「元」字上加一个宝盖头,意思是压倒大元。
但徐寿辉的妒意如炽热的火,远远烧过他的野心。
********************颖州,五月。
通往位於山谷底白鹿庄的七条路,都是幽静的羊肠小径。
这行人走的路行经山谷的斜面,这座山谷为一整片山毛榉所覆盖,越往谷里去,风景便越是清幽。
渐渐地,路越来越窄,巨大的树木遮蔽了大部分的阳光,使得大白天的竟有种日落黄昏的错觉。更远处是几排黑压压的山毛榉,树下的草木也已从筱竹转变为山蕨。
「好个白莲教,把自己搞得这么神秘,住得也乱神秘的!」赵大明的声音。
「喂,你大可不必跟着我们去白鹿庄啊,这样摇摇晃晃的,光用看的头都晕了,你不会被摇到想吐吗?」七索携着红中的手,看着前面的竹轿。
「整天瞎躺着,简直索然无味,不跟着你们这些兔崽子出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大人物间的对话,闷都闷死啦!」竹轿子上传来爽朗的大笑声,赵大明坐在上头好不惬意,嘴里还叼着个酒壶。
抬轿穿越树林的,是重八、徐达、常遇春,以及八袋弟子汤和,走在最前头领路的,自是邀约七索等人与会的韩林儿,几名白莲教好手亦步亦趋跟在韩林儿身旁,其中两名七索认了出来,也是在少林寺里见过的。
韩山童猜忌心重,原本除了白莲教几名心腹外,白鹿庄位在哪里韩山童可是保密到家,连当初建造此座庄园的两百个工人都给杀死,埋在山涧里,要不是跟着七索,重八这样安插在各帮派的内鬼等级,根本就无缘踏入。
但大事在即,白莲教结交各门各派可不能一直让韩山童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这两个月出入的人才多了起来,而韩山童最信任的刘福通、杜遵道干脆将两个千人前锋营拉到山谷进行军事训练,也有保护本家的意味。
好不容易走到了谷底,终於见到了神秘的白鹿庄。
巨大厚实的墙,沉重的门,占地百顷的山中宫殿。
两千名训练有素的香军在庄园外紮营休息,不敢入内,附近树上悬着几只大蜂窝,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远处旋律怪异的笛声,正是几名神秘的蜂笛手正练习着指挥蜂群。
那醍醐依然睡躺在偌大的屋顶上,听见了众人的脚步声,细辨出其中一人乃是七索,发出了一声有如沐浴清风般的冷笑。
这世界上有些人,一举一动都令人感到高贵。
杀人时有如仙人泼墨,吃饭时有如贵妃尝荔。
醍醐这一声冷笑何其优雅,谁听了都会自惭形秽。
「阴阳怪气。」七索却简单说了一句,醍醐看着浮云的脸居然僵住了。
「怎么这样说人家?」红中笑声有如银铃,十分好听。
「是这样的嘛,哪有大男人的手这么白,恶,哪有大男人整天在学太监阴不阴阳不阳的冷笑,恶。」七索与红中谈笑,竟完全没把醍醐看在眼底。
韩林儿也不以为意,他其实也不喜欢醍醐。
尤其是醍醐杀人的方式。
推开门,进入五行八卦布阵的奇特穿廊,终於来到韩山童惯常下棋的凉亭。
这凉亭就位在醍醐所躺屋檐下方,屋檐高约一丈,若醍醐轻轻往下一落,就可以保护韩山童父子,可说是全庄最安全的地方。
凉亭全部以刀箭不穿的白云石打造,静立在一片水塘之中。水塘中莲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初萌嫩芽,空气中自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凉亭里已有几个客人,赵大明都识得,分别是几个还算过得去的帮会头领。
偌大的石桌子上摆了一副笔墨,一张刚刚挥毫而成的书法。
「太极帮主少年英雄,大明前帮主何其豪猛,很好,很好。」韩山童笑笑站起,他得知七索在英雄大会上一口赞成屈居副盟主,对他的印象大好。
韩山童身穿紫金色道袍,雍容华贵,相貌慈祥。
几人寒暄了几句,韩山童便邀七索一行人观赏他刚刚写好的书法。
「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字体饱满圆润,墨汁酣畅淋漓,的确是一手好字。而书法中幽燕之地指的是元大都,龙飞九五借用的是《周易》干卦九五爻辞「飞龙在天,大人造也」,此卦乃大吉,意思是有大圣人出现。
字中之意昭然若揭,流露出韩山童对自己的迷恋。
赵大明不识字,七索解释了书法中的含意给赵大明听,赵大明一脸怪笑,正要出言讽刺,韩林儿赶紧唤来下人上菜,打断赵大明即将出口的讥讽之言。
众江湖领袖在凉亭里赏莲用饭,所用杯盘碗筷无一不是精品,菜色千变万化煞是好吃又好看,七索与红中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这么精致的餐点,两人嘻嘻哈哈,一路不断询问韩山童菜名,一脸啧啧称奇、大快朵颐的样子,竟没把这饭局看成是天下第一等英雄的聚会。
但众人见他俩天真烂漫,也只是莞尔,心中都有好感。
****************************用餐时的话题,自是围绕天下苍生。
韩山童一下子忧心忡忡,表示身系解救黎民百姓之苦的重责大任,实在让他往往食不知味,恨不得立刻挥军直捣大都身登九五;一下子又笑容可掬,煞有介事地分派将来朝廷的官位给在座豪杰,豪杰谦让推却又不得不接受的拉锯,惹得被重八等人伺候吃饭的赵大明,笑得差点给鱼刺噎死。
「如今朝廷积弱不振,就只有一对察罕帖木尔父子还算是将才,其余什么阿速军、撤里不花的,通通都是无能之辈。」嵩山派掌门白眉道人试着转移话题。
「正是,朝廷打的仗少了,重兵都布在西域,留在中原会用兵的将领自然也少了,那对父子统领二十万大军守护京城,的确是个大患。」拜剑山庄的庄主雄霸点头称是。
「那察罕贴药膏什么的,是不是很会射箭那个?」七索嘴里咬着莲香鸡腿。
「太极兄你也识得?那察罕帖木尔的义子叫扩廓帖木尔,也叫王保保,是个厉害角色,百步穿杨,内功不凡。不瞒你说,在下这只臂膀就是低估了来箭劲道,给他一箭废了。」祁连山火掌门帮主彭大说,摸着自己垂下的左手,话中对王保保并无诋毁之意,输得心服口服。
「据说王保保习练的,是我苗疆的野呼喊功夫,十分了得。」南苗五毒派女掌门沈樱樱说道。
「嗯,当时他一连发了好几十枝箭,震得我手中铁盾呜啦啦的响个不停,酸都酸死了,要不是有他的箭挡着,那几百枝软啪啪的箭又算什么,早就干了狗皇帝的头回来啦!这就叫欲速则不达。」七索回忆,为红中夹了一大块柠檬鲟鱼肉。
这话题有趣,众英雄於是兴高采烈询问七索当天刺王的经过。
七索当然省略了重八建议那部分,只说自己有一天早上醒来,没事干,便拎着一面大铁盾跑去热河猎场谋刺皇帝,并把如何将杀气隐藏在大老虎身旁,如何接住王保保两枝铁箭,如何在漫天雨箭下步步逼近皇帝,如何大吼震慑数百铁骑等经过说了一遍,加上他惯常的加油添醋,说得活灵活现,各派掌门听得目瞪口呆。
只见韩山童脸色越来越僵,他被奉承惯了,很不习惯大家谈论的话题并非对他歌功颂德,却尽围绕在一个吃相难看的臭小子身上。
「他就是这样胡说八道,别理他。」红中发觉韩山童脸色有异,赶紧塞了一大块蹄膀在七索口中,油滑滑的,七索笑嘻嘻吃掉。
突然,七索眉头一皱,与赵大明对望一眼,赵大明也是神色有异。
「怎么?」沈樱樱问。
「刚刚有股杀气一掠而过,还有点别的声音。」七索不安道。
赵大明索性闭上眼睛,全力捕捉杀气的动向。
但那身负杀气之人是个高手,他的气息已经融入空气中,再也无法捕捉。
「决计不可能。这两千大军合围在外,庄内又有醍醐在上以地听大法警戒,谁也别想偷偷混进来,各位还请放心。」韩林儿在父亲后面恭敬说道,而醍醐依然跷着脚,没有特别的动静。
却见群雄都顺着七索的目光,转而瞧向赵大明凝重的神情。
筷子都悬在半空中。
赵大明凝神,将全身的气化成无数细丝,朝着四面八方散射出去,有如巨大无形的蜘蛛网。
即使是天下最强的轻功,或是东瀛最好的忍者,都无法避开这绵密的气形蛛网。这种探索功夫比起醍醐的地听大法又深湛十倍,气形蛛网的大小端视行功者的内力而定,以赵大明的功力,大约能知晓十丈之内任何风吹草动。
「七索。」赵大明睁开眼睛。
「嗯。」七索拉开衣袖,看见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这感觉。
「准备了。」赵大明在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原本松软的拳头竟紧捏了起来。
「嗯。」七索深呼吸,眼珠子看着凉亭上方。
十几个掌门人同时举头上望。
突然,以石头砌成的凉亭顶竟裂了开来!
石屑纷飞,大块崩落。
穿破石顶的,是一只比百年老树根还要粗糙的怪手!
「好久,不见。」
不杀破顶而落,一掌夹杂无数石屑轰向七索,一腿踢向韩山童,乃是少林最基本的金刚罗汉拳架势。
那一脚被雄霸、白眉道人、沈樱樱联手化解,而七索一个见龙在田硬接下不杀此掌,身子为了消卸巨力,不由自主往后一弹。
「重八!」七索摔入莲花池前大叫了这么一声。
不等七索这一叫,重八早就第一时间想带着红中夺路出亭,徐达扛起赵大明,常遇春一招见龙在田将倾颓的石柱勉强震开,都想夺路逃走。
但不杀却已挡在石亭子前惟一的小径上,众人除了跳下池塘别无他法。
不。
集合众人之力,怎么不能与这魔头一战?
十几个掌门、帮主、庄主、岛主,个个都是江湖中一时之选,没道理泄气。
但他们的心底都在颤抖。
只因不杀一直没有出手的那只手,提着一张皮。
那张皮,黏着一个鼻子,两只眼珠,还有半张嘴。
是醍醐的脸。
「一招,就,这个,样子,了。」
不杀将那张脸拧碎,啪啪的爆浆声,血水溅落。
方才不杀无声无息,以地听大法无法知悉的棉絮般身形,悄悄靠近躺在屋檐上的醍醐,只一招龙爪手,杀气一瞬,醍醐的脸便被整把抓下,一声不吭丧命。一招都来不及还手。
不杀随后轻飘飘落下,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不杀!你待怎样?」白眉道人大声喝道,手中拂尘护在胸前。
白眉心底极为不爽,不解为什么自己会被众人推到前面去。
不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徐达背上的赵大明,又看看池塘水里的……
不见了。
七索消失了。
「躲起来了?」不杀面无表情,端详着水面。
白鹿庄外一阵骚动。
隐隐约约,在十里外似有成千上万的奔马声,气势惊人。
韩林儿紧张地挡在父亲前面,连他都听出这声音至少有三万人马正从山谷顶上包抄而下,必是朝廷得到了群雄聚会的信息,派大军来镇压!
韩林儿一转头,却见父亲没有丝毫惧色。
「天命在我,何须畏惧?本座乃是诸佛光明之王转生,胜於日月之明千万亿倍,又号无量寿佛,你何等妖魔小丑胆敢在本座前装模作样,还不快快退下?」韩山童慈蔼笑道,云袖飘飘,仙步向前。
群雄惊骇不已,韩山童要不是疯了,就是真有深不可测的武功。
不杀没有理会韩山童,却只是看着水面。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身上光明之所照,无央数天下……」韩山童见不杀不睬自己,慈祥地伸手拍拍不杀的肩膀。
不杀的眼睛还是看着水面,只是他的手不耐地动了动。
「父亲!」
韩林儿大叫,韩山童的脸正看着自己微笑,可他的背却是面向众人的。
「我乃……」韩山童笑得很慈祥,却留下一句比死还要愚蠢的遗言。
**********************这位转世弥勒身子斜斜倒下,五毒教沈樱樱甚至惊呼了起来。
白鹿庄外闹哄哄的一片,刀剑交击声不绝於耳。
「哪来这么多敌人!快结阵!」
「好强的箭!是王保保!王保保亲自带兵!」
「快叫蜂笛手!还不快叫蜂笛手!」
守在庄外的红巾军喊得凄厉,情势十分危急,重八等人已听清楚外头两千人都在大吼元军来袭,第一波攻势足足有万余人,现在靠着蜂笛手驱赶百万胡蜂从敌后牵制,两千香军才勉强抵御得住。
很不妙。
韩林儿与重八还没来得及思考是谁通风报信,却也不知如何解这眼前危厄。
因为这个危厄绝非智可取,只能用血换路。
「主教!鞑子来袭!」刘福通率领几百个士兵冲进庄子,却见崩塌的石亭子,挡着众人的不杀,以及惨死倒地的韩山童。
刘福通惊骇莫名,无法言语。
「把这秃驴砍倒!」韩林儿大叫,群雄摆开架势,准备趁乱合力打开一条血路。
刘福通身后士兵冲过曲曲折折的池上小道,准备从另一端乱刀砍死不杀,却见不杀双手各拾起一块破石,灌劲而掷,有如两颗炮弹般将冲将过来的士兵砸个稀烂,破石混着血块纷飞四处,刘福通吓得飞快后逃。
「谁,也别想,逃。」不杀才说完,水底便爆出一股水柱。
水柱喷向不杀,不杀一拳劈裂,水花四溅,视线受阻。
一条湿透的人影赫然出现在不杀背后,半空中。
「神龙摆尾!」七索回身飞踢。
这一踢毫无巧妙,却如一条粗大木柱撞来!
不杀头也不回,左手在侧下连弹两下一指禅,消去七索这一踢的劲道。
七索并不气馁,只因他无论如何都要为群雄抢开一条血路。红中。
七索使出浑身解数,拳脚飞快奔驰,一招换过一招,绝不重复,不杀面无表情,招招后发先至,将七索的所有拳路克得死死的,七索听劲,知道不杀还没使出全力。
白眉道人等见状也跟着出手,各展生平最强技艺,将不杀围在中间,不杀以一斗十四,居然不落下风,龙爪手带起的劲风越来越急,空气中都是沉闷的轻嘶爆响。
离开石亭的小道被凄厉的掌风脚影堵塞,就连站在附近也感到呼吸困难,重八等武功低微的人无处可逃,想干脆跳下池塘游开。
不杀发现众人之意,竟一爪快速绝伦地抓下雄霸血淋淋的左手,向赵大明飞掷过来。
被不杀的内力裹住,雄霸的左手成了沉重破空的小炮弹。
「不好!」重八暗叫,只见常遇春双掌拍出,徐达飞脚一踢,才将雄霸的左手勉强挡开。
赵大明大笑:「死秃子忒也小气,到现在还忘不了我那热粪之仇!」
不杀心头火起,浑身燥热。
是了,就是那家伙。
或许他还能给我点不一样的感觉。
不杀杀气陡盛,体内真气如炽红的铁块在穴道里挤压成铁汁,一掌推出,五个劳什子掌门吐血落水。
不杀有如大鹏鸟倒跃在空中,左掌成缩,右掌化爪,赵大明等人全笼罩在不杀的丈许爪劲中。
余下的群雄趁着不杀倒跃,竟不顾廉耻地往庄内逃逸,撞得七索一时无法冲回破碎倒塌的石亭子抢救。
「死!」不杀一爪将至,徐达的神龙摆尾、常遇春的见龙在田、红中的峨眉双剑全都直攻不杀面门,却一齐被高涨的刚强气劲给震开。
来不及闪开的重八挡在赵大明前,被气劲压得无法动弹,只得闭目就死。
「重八闪开!」赵大明哈哈一笑,竟鼓起力气推开重八,用最后的内力喷出一口狂猛浓痰,浓痰削破不杀的气盾,直冲不杀面门。
不杀的手血淋淋穿过了赵大明的胸口。
赵大明两眼圆睁,就这么挂在不杀手上,嘴角兀自扬起,表情十分痛快。
「大明兄……」已挡在众人面前的七索一愣。
不杀的手慢慢拉出赵大明的身躯,有如风干橘子皮的脸却流下一注鲜红的血液。他的左眼在出手的瞬间,竟被赵大明激射出的浓痰射瞎,模样如厉鬼。
即使如此,不杀还是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赵大明闭上眼睛,身上的气息消失了。
七索怒不可遏,看着不杀,浑身真气暴涨。
「不杀,你可知道赵大明的手接在我身上。」七索捏紧拳头。
不杀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跟半年前的七索判若两人。
的确,《易筋经》就是如此神妙的东西。
老天也挑选了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毁掉杀虐无数的自己。
再加上那再三羞辱自己的人的双手。
有趣……应该会很有趣吧?
「重八,夺一条路走。」七索踏前一步,不杀感觉到地面一震。
******************************庄外的刀剑相击声渐渐少了,呼喝声也渐渐歇止。
漫天火箭从四面八方射向白鹿庄,顷刻间将屋顶化成滔天热焰。
黑烟四起,可以听见巨炮将高大的庄墙轰落一角的巨响。
七索的眼睛稍稍一瞥。
熊熊火光映在红中的脸上,更显娇媚。
真美。
红中替自己紧张的模样,叫人好想拥她在怀里。
「再见了,红中。」七索在心底说道。
一个踏步,全力相倾的见龙在田!
不杀一拳击出,砰的一声,两人都往后倒退两步,却见七索毫不浪费时间,弓身弹起,毫无矫揉造作的少林金刚罗汉拳打出,招招都不防守,只是快速绝伦地抢攻。
七索气滞不转,拳打极刚,与不杀硬碰硬的结果,自然在每一次交击中都受了内伤,但七索越伤越进,偶尔一招将真气催到顶峰的见龙在田,震得不杀无暇他顾。不杀虽然知道七索这种打法的用意,仍被七索张牙舞爪的打法给步步逼退。
步步逼退,便让出一条大路。
重八与韩林儿一行人快速抢道冲出,而七索也一路逼得不杀战到白鹿庄偌大的大厅中,闷浊的热气烤得两人眉毛都烧卷了起来。
大厅屋顶大火,几片砖瓦随火塌陷下来,粗大的梁柱也给炮弹击断了两根,整间大厅几乎随时都可能倒塌。
众人已经顺利逃离不杀的追命范围,跑得越来越远。
「想,得,美。」不杀踢起一张大理石椅,椅子的势道如箭,射向殿后的徐达背心。
「你才是!」七索斜身一劈,大理石椅破散。
不杀趁着七索这一抢救,凌空弹指,气箭射向七索胁下,七索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不杀致命一拳穿过着火的屏风,便要朝七索顶心劈落,悬在大厅上头的梁柱正好抵受不住大火坠落,阻得不杀身形一滞,让七索鲤鱼打滚逃开。
七索喘气,看着不杀。
七索内息翻腾,有如一桶滚水不断蒸煮着丹田,十分难受。
刚刚为众人抢道的一轮猛攻,已经让七索真气大损,刚刚又受了铁棍般飞来的气指一震,要不是无意修炼过《易筋经》,此刻早就内伤而死。
这白鹿庄已经彻底陷入大火,浓烟如黑色龙卷风,只要吸得一口便要呛上半天,但那漫天火箭竟然兀自不停,如黑压压蝗虫般将整片天空遮盖大半,顷刻便将十几座房子钉成马蜂窝。
王保保率领的元军有备而来,勇猛精悍,打算将整个白莲教连根拔起。
胡蜂畏火惧烟,这次已不能期待蜂笛手的奇袭救援。
「你,还是,不行。」不杀的声音如铁器尖锐地高速摩抆,真气爆发。
浓烟中,四周摇晃的大火突然静止,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整把抓住。
然后放开,大火烧得更加猛烈。
在刚刚那一刻,不杀已然将功力催到最顶点。
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丧失了一只眼睛,可是真正的杀着现在才开始。
没有比在这种情势,在这种火海里,跟这么一个怪物死斗,更令人泄气的事了。
但七索并不担心自己,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红中是否能在元军重围下,杀开一条路,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所以,当不杀的拳头穿过重重烈火来到七索的胸膛前,七索只是像个笨蛋乡下人般,大梦初醒,咦了一声。
不杀这锐不可当的一拳,就在七索漫不经心这一声中,滴溜溜地滑开。
不止不杀感到略微迷惑,连七索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手正托着不杀铁一般沉重的身子,然后一个翻转,几乎将不杀摔在地上。
「借力使力,引进落空。」七索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不杀不以为意,龙爪手吐出,四周火焰飞起,一起卷向七索。
七索靠着乡下人的无知,猛一振奋精神,以残余的真气运起刚柔并济的太极拳,再度化解不杀这一连串可怕的龙爪手。
双脚踏圆,左手阴,右手阳,七索双掌之劲带着身子翻飞,有如一只随不杀攻势旋转的大陀螺。
大火吞吐不已,浓烟遮蔽住两人的视线,七索索性闭上眼睛,在灼热的黑暗中听劲与斗。心无旁骛,不存胜负之念,七索已将自己当成将死之人。
不杀的真气铿锵鸣放,拳脚招式虽然刚猛无俦,却是招招分明。不杀踢起的几团烫红砖泥,也被七索的太极劲给卷开。
不杀在暖风岗明明见过这武功的,此时却久攻不下,心下隐隐成怒。有时身子还被七索的怪劲一带,几乎就要脚步不稳,连周围的火风都成了自己的敌人似的,被七索的掌风带到自己身上,黑色道袍几乎都成了破碎灰蝶。
「如此,奇怪!」不杀龙爪手一变,转为大开大阖的般若掌,又转为刁钻小巧的无相拳,但七索就是能在咫尺之间避开攻击,甚至还用奇怪的陀螺姿势缠黏住自己,想让自己摔倒。
攻得极其霸道,躲得更是妙到毫颠。
与其说七索像条泥鳅,不如说是行云流水。
七索想也没想过,太极拳会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完成,达到真正的以柔克刚、以刚化刚的境界。
然而四面八方的火焰开始闷烧,大厅内的温度开始快速蹿升,氧气急速减少,就算光站着不动也是十分辛苦的姿势,一个深呼吸,炽热的干燥空气便会将肺脏灼伤,因此飞影快斗的搏命,同时也在比拚着两人呼吸吐纳的和缓功夫。
七索这套太极拳本讲究全身放松,身随劲转,劲跟身流,不杀却仗着内功比七索强大,干脆闭气闷打,却因数百招内竟不能得逞,换气不顺而逐渐焦躁起来,而左眼上的血窟也因超高温冒泡,然后迅速结痂。
不杀的招式虽然依旧强猛不能与抗,但招式连动之间已出现斧凿痕迹。
破绽。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呼吸之间。
此时七索终於一个滑步,躲进不杀瞎掉左眼的死角里,招式突变,一掌见龙在田即要轰在不杀胁下气门。
不杀难得的露出一点像是人的表情。
依不杀的猜测,只要七索杀气毕露,就自破了圆融流转的无敌防御。
他等的,就是硬碰硬的这个时候。
最强的龙爪手。
砰!
不杀的双脚陷入了脆弱的地面,七索却往后一飞,背脊撞上了火柱。
「可恶。」七索两眼昏花,身体每一寸都发出痛苦的悲鸣。
肌肉、气孔、每一个细胞都快要沸腾起来。
彷佛,自己就快要一点一滴,从五脏六腑中渗透、崩坏出去。
不杀踉跄上前,慢慢地举起左掌,凝视着七索。
「死前,竟然,哭,有话,就说。」不杀看着七索。
却见七索两眼含泪,嘴角上扬。
因为在大火飞焰中,他看见了此生最动人的情景。
*************************红中拿着双剑,静悄悄地站在不杀身后,笑嘻嘻看着自己。
双剑划过火焰刺向不杀。
不杀战得天昏地暗,击倒七索后大为松懈,的确没有察觉到红中的突袭,但不杀的修为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剑尖甫碰到肌肉,肌肉立刻坚如钢铁,剑刺不进,还被弯曲弹开。
「哼。」不杀五指箕张,反手便要抓破红中的脑袋。
「红中蹲下!」七索大叫,强自提气,猱身射向不杀。
万分危急,七索一掌轻飘飘托住红中,一掌上举迎向不杀厉爪,竭力承受住所有的力道。
啪的一声闷响,七索鼻血喷出,身子往下一沉,单膝骤然跪地。
不杀的掌被七索硬挡住,翻手立刻又是一个雄猛绝伦的掌压。
「看你,挡得,了,几掌!」不杀。
七索毫不犹豫,举手又是硬挡。
砰!再度硬挡下。
硬挡!
还是硬挡!
不杀由上往下连击八掌,就像铁锤钉桩子般轰落,却都被七索以硬碰硬、毫无变通的方式给遮挡下来。而靠在七索怀里的红中被激荡不已的两道内力震得头昏眼花。
七索虎口迸裂,鼻子与嘴角均飙出血。
却在笑。
不杀大怒,一掌以缓代捷压下,意欲与七索强拼内力。
七索毫无惧色,再度撑手与抗,缓缓接下不杀这一毫无取巧的慢掌。
大火,热气模糊了两人的面孔,已到了氧气几乎不存在的绝境。但这疯狂的两人,正用最耗竭气息的拙招对抗着。
不杀的脸,难得地颤动起粗糙枯槁的面皮,头昏眼花。
但七索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开。
因为他看见另一只手,正同自己一起托住不杀不断竭力的下压。
原来红中的小手,也奋力上举,想尽绵薄之力。
猛地,地板轰然碎裂,不杀一惊,纵身后跳,而七索与红中则被震得往后一飞。
三人间爆裂出一条灼黑的大缝。
原来韩山童在地底下埋藏龙袍与金银财宝,是以地板并非实地,久热之下便开始崩坏,加上两人比拚的雄浑内力,终於不支。
这一喘息,让七索有机会再仔细瞧瞧不顾一切折回火场,与自己共抗强敌的红中。
「我娘说,你傻里傻气的,叫我千万不可以丢下你。」红中也看着七索微笑,没有一点惧意。
「我知道,这就叫红中加一台。」七索眼泪还没落下,就被高温瞬间蒸发。
这次总算说对了。
不杀看着裂缝底下的紫金龙袍,又看了看裂缝对面身受重伤的七索。
似乎正象征着,这个乱世的两种极端存在。
龙袍沾上了火焰,顷刻就化成可笑的灰烬。
但对面那男人,竟然又站了起来。
「你,想当,皇帝?」
不杀难得地,对一个人明明知道这场架只会打到死却硬是要干到底的动机,感到些许好奇。
「不。」
七索抚摸着红中,那张俏脸沾满泥灰,头发热卷,鼻头黑黑。
「想当,武功,天下,第一?」
不杀凝然。
「不,你比我强。」
七索坦白说,此刻的他能够站稳,已是奇迹。
「那是,为何?」
不杀面无表情。
但他很期待,这个或许是生平最强的对手,能给他一个牵动表情的答案。
「因为我会赢你。」
七索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杀好像有点想笑。
「在我最爱的女人面前,我跟君宝的太极拳,没道理会输给你。」
七索双手揽鹤,缓缓摆动。
如月光,如蝉翼。
风生水起。
「说得好!」
那声音清亮无比,自远而近,只在呼吸之间。
火海破了一个大洞,大风刮进,火势暴涨数倍。
一个清瘦的人影钉在不杀身后,摆出跟七索一模一样的空灵姿势。
「怎么,可能?」不杀横眉怒目,身上的气有如刺针猛地四射。
但那如芒刺的气,却被一股浩然正气给消融化解,无影无踪。
来者,正是另一个《易筋经》的传人、太极拳的开创者。
君宝。
君宝对着七索遥遥一笑,七索既惊且喜,热血上涌。
「如果我们赢得这一战,」七索踏前一步,嘴角上扬。
「便开宗立派,将这太极拳传遍天下吧。」君宝也踏前一步,剑眉入鬓。
不杀猛地怒吼。
十八
怀抱着身登九五的狂人梦,白鹿庄被王保保指挥的三万大军烧成了白地。
两千名红巾军只有二十几名跟着刘福通、杜遵道、韩林儿、重八等人逃出重围,连珍贵的蜂笛手都几乎死伤殆尽。
原本,这二十几个幸存的红巾军一个也不能苟活。
在情势最危急的时刻,以七十二名武艺高强的少林武僧为主的数百僧人,个个双手持棍,结成大伏魔棍阵,以摧枯拉朽的声势杀进元军阵中,打开一个缺口,招呼众人逃出。
后来重八辗转探查才知道,白鹿庄会遭此大劫的原因。
原来奉命保护韩山童的一个专属蜂笛手,竟是徐寿辉安插在北红巾军刺探军情的内鬼,是以徐寿辉对韩山童的动静了若指掌。徐寿辉对丐帮与北白莲教的结盟感到不安,遣人向王保保通风报信,终於引得王保保大军吞没了北白莲教根据地。
但王保保身边的新进猛将,却有一个是来自少林寺的内鬼。
这名内鬼在少林寺修业时,刻意与达官贵族的子弟交好,下山后就靠着关系与勇武进入军威最盛的王保保队里。一得到了如此重要的消息,他自然飞鸽少林。像这样的内鬼,在元军里还有不少,在往后的日子里决定了战争的风向。
世间大事,看似无数巧合堆砌而成,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天意。
其实,却是层出不穷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残忍。
历史一直都是如此,被汹涌的暗潮推动着。
重八在赵大明的坟前插上最后一炷清香。
人心机巧诈骗、反覆莫测的可怕,已经在重八的心中生了根,改变了他的性格,改变了他对人类这种动物的看法。
但赵大明临死前将他一把推开,却是毋庸置疑的豪迈义气。
堂堂一个前帮主,又怎么会对他这种卑微的小人物讲这种义气?
重八看着坟上「赵大明」三个字,若有所思。
「重八,别想太多了,这乱世才刚刚开始呢。」
七索笑笑,拍拍重八的肩膀。
是啊,这乱世才刚刚开始。
「七索,我在武当山结了一个竹庐,与子安师徒俩相邻为伴,他们写故事,我跟灵雪就练拳练剑,你要是有空,不妨携着红中到我那里喝点小酒,子安他可是整天念着你。」君宝笑得很洒脱。
「子安收了徒弟?这倒要亲眼见识见识。」七索大笑,与红中两手相握。
那夜少林方丈所说,能让君宝再展羽翼之人,自是只剩一手的不苦大师。
君宝身上分崩离析的经脉,经不苦大师以毕生积累的先天真气连续击打、整合,然后重新打散、整合了无数昼夜,终於再续,强健如昔。
这种匪夷所思的治疗方式,不单单靠着不苦大师珍贵的先天真气,受术者也得是跨越《易筋经》障碍,体内拥有相应的珍贵先天真气之人才能办到。
不苦耗竭了毕生真气,却没有束手就死,靠着终须白神奇的针灸法、价值连城的血色人参活了下来。因为不苦有个还不能死的理由。
「我师弟死之前,说了什么话吗?」
不苦坐在不杀坟前,呆呆地看着沙塚。
这沙塚底下并未埋人,只是他的心意。
他一直,还想见他师弟一面。
「原来,这,就是,害怕。」
七索转述着不杀葬身火海前,所说的每一个字。
「小时候,寺里的,米饭,都给,征去,南宋,军里。师兄,看我,半夜,肚子饿,睡不着,便带我,去厨房,偷,馒头,吃,得绕过,很多,火头,和尚,的耳目,尽管,师兄,牵着,我,我,还是,很害怕。那时,心中,的感觉,跟现在,有点儿,相似,呢。」
不杀当时的表情却不像是害怕,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纠结。
不苦老泪纵横,惟一的手轻轻抚摸着沙塚。
他从没怪过他师弟。
因为那个大雨夜,师弟偷袭他、肢解他的时候,师弟一句话都没有说。
想必,他心底也很痛苦。比谁都还要痛苦吧。
「我想不杀说的并不是害怕,而是后悔。」君宝长长叹了口气,「他死前,还对你怀抱着深深的歉疚。」
经过此番大劫,众人心中各有复杂心思。
天下也起了变化。
各地纷纷出现自称大元朝掘墓人的狂妄之徒。
韩林儿不久后在刘福通、杜遵道的拥护下继承了父亲北白莲教主的名义,在三个月后於徐州正式发动讨元战争,几日内便攻克附近州县。
北红巾军事起,徐寿辉旋即挥军占领湖北,十月便称帝建国,国号天完,吸引了十几万农民响应,声势大振。徐寿辉被野心蒙蔽了双眼,却忽略了身边有头叫陈友谅的雄狮,这又是后来的故事了。
私盐贩子头目张士诚并不属於红巾军体系,却率领义军以可怕的旋风之势占领东南诸州,意外大败宰相脱脱的百万大军於高邮,称帝诚王,国号大周。
方国珍造反於水师,一面假意接受朝廷招降,一面却又蚕食鲸吞元朝沿海诸县,反反覆覆,似是胸无大志,却又显得城府极深。
群雄撕裂中原,零星的抗争势力纷纷选边站,或被强力吸收。
元朝气尽,朝廷的存在彷佛只是多余的累赘,只有王保保一支孤军奋勇作战,独木支撑北元。王保保的威名,直到十几年后还令汉族将士感到头皮发麻。
君宝打算归隐山林,潜心钻研太极拳,将崭新的拳法传承於后。君宝收了七名弟子,却一直声称没空与灵雪成亲。
灵雪岂是肯善罢甘休之辈,她怒气勃发,在君宝的竹庐对面盖了间小道观,起名峨眉,专收年轻貌美的女弟子,惹得君宝那七个徒弟凡心大动,个个都与峨眉女弟子成亲生子,好不快乐。
七索却决定依照约定,以丐帮帮主的身份与重八合作,率领江湖豪杰将纷乱的天下导入正轨。
在此之前,七索与红中秘密回到乳家村,在说书老人的证婚下成亲。
那只忠心耿耿的老黄狗死了,使得说书老人苍老得更快。
但老人从此多了个关於小人物在历史裂缝里,展现大无畏英雄气魄的故事可讲,每当老人说起,便能眉飞色舞一整天。
七索回到家里探望父母,发现两个弟弟都从军了,一个投靠北红巾,一个却是被朝廷强征去当前锋敢死营的步兵。世事难料。要让两个弟弟早点平安回家,还得当哥哥的争气才行。
青梅竹马的两人成亲后,那喜欢替人起侠名的测字先生又在官道上遇到了七索等人。回到北红巾军担任郭子兴副将的重八,一时好奇多问了两句,於是那测字先生便赠送重八一个全新的名字。
想必,那个名字起得相当不错。
几年后,子安呕心沥血、孜孜不倦的故事终於完成付梓。
《水浒传》,中国历史上极其热血的精彩大作,江湖上人手一本,盗贼胡乱结拜瞎忙起义的情况令当局不胜其扰,终致此书被禁,弄得子安哭笑不得。
再过好几年,子安的徒弟也写出震古烁今的小说,贩夫走卒都爱听,达官显要也爱读,一刷又一刷地狂印,异常畅销,是天桥下说书先生的必备法宝。
「这就叫一山还有一山高,峰峰相连到天边。」
七索白着发,携着他永远的小红中笑着。但还是用错了成语。
七索最喜欢抱着刚学会说话的孙子,在月光下慢慢说着遥远的乡下人传奇。
一个关於少林寺第八铜人的故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