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第八铜人 作者: 九把刀
序:黑暗时代,参见英雄
不管在哪个时代,小时候,每个人都想成为英雄。
看着卡通,就幻想将来弄台无敌铁金刚开开。
翻着西游记,就想成为一翻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
年岁越来越长,许多所谓的现实不断令我们「体认」到,过去那成为英雄的梦想,原来只是童年必经的虚幻旅程。我们报以一笑,却毫不留恋。
於是我们选择了其他的人生目标,成为工程师,成为店长,成为演员,成为教师,成为小说家。要看「英雄」,就翻开漫画,走进电影院,看看那些只属於过去自己的虚幻画面。或是安慰自己,如果能扮演好自己在社会里的角色,当个好父亲之类的,就是英雄。
但这样的英雄,不过是跟现实妥协,或根本屈服於现实的「再定义」。毕竟,英雄本来就是超现实的特异,为了某个超现实的可怕邪恶而存在,所以不被需要。
不过,如果有一天,另一个银河系的外星人侵入地球怎么办?酷斯拉从海里跑出来怎么办?恶魔党造出机械兽怎么办?我们甚至连阿强一号都没有!
即使如此,曾经想把自己改造成原子小金刚的我,也失却成为英雄的梦想,只好躲进小说里制造一个又一个坚持梦想的英雄,视之为我灵魂的美丽延伸。自诩网络小说经典制造机,不如说我的大脑一直都是一间创造英雄的工作室。
不管是《打喷嚏》里的蜘蛛市,或是《功夫》中一根根的电线杆上,或是《狼嚎》里杀声震天的黑森林,抑或是《猎命师》中魔影祟动的东京,我一直在思考英雄的姿态,做着英雄的梦。
少林寺,一个老掉牙到不须说出口,就已开始发黄腐烂的场景,一个存在於无数武侠小说令大家熟悉到无精打采的基本设定,好像已经诞生不出新鲜感,压搾不出热血的地方。
但,我已经将脑袋里那间工作室的插头,遥远地连接上凋零已久的少林,将开关切换到最死气沉沉的黑暗时代,打上九把刀出品的标记。甚至,偷偷在里头扮演一个与自己极其神似的角色。
一
黑夜里的大雨。
山洪爆发,湍急的土石流将半片山林摧毁淹没,夹带的巨石轻易地碾过破败的残树。震耳欲聋的滚石摩抆声有如万虎齐啸,不知名的混沌里的黑色怪兽似的。
大地发出愤怒的悲声。
骤然,青白色的闪雷破出云际,大地白昼一瞬。
闪雷朝高大的榉树劈落。
冷不防,一道有如兀鹰的黑影,快速绝伦冲向地面上一个小小灰点。
轰然一响,榉树断裂处冒出灰色的浓烟,杂着毕剥叭响的红色火焰。
「师弟,为什么?」
一名和尚样的人物,语气没有怨怼。
距离和尚十尺之处,一条鲜血淋漓的断臂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兀自嗒嗒跳动着。
和尚瞳孔中所映射的,穿着黑色苦行寺服的僧人。
黑衣僧的双颊如枯木般深陷,眼睛看似魔鬼般坚毅,眸子里却极其无神。
灰衣和尚叹了一口气,根本没有伸手封住断臂处的血穴,略一提神,经脉自然悄悄自体内挪移换位,创口立刻止血。
这样玄奇的凝神控穴,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武功能办得到。
沉默不言的黑色僧衣被大雨湿透,更显里头包藏的清瘦骨架。
却见黑衣僧缓缓踏出一步,看似平淡无奇的脚印踏在柔软的湿土上,周遭一丈内的无数雨滴愕然悬滞在半空;另一脚跟上,无数静止在空中的雨滴,骤然往四处激荡开来。
内力到了这样的境界,已经不是人类的范畴。
黑衣僧大袖鼓荡,露出五指成箕。
雨更大了。
又是一道落雷。
二
乳家村村口,七八张板凳围着一个说书老人。
老人摇着扇子,讲述着这二十年来不断重复的老故事,从历史性的三国到江湖性的大唐奇侠虯髯客,从遥远的东周刺客列传到前朝的杨家将,村子里的孩子听得津津有味。就跟昨天、前天、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一条干瘦老狗摇着尾巴坐在老人脚边,舔着老人的断脚处。
一个约莫十六岁的赤脚男孩抚摸着老狗黄毛稀疏的颈子,趁着老人喝水歇息嗑瓜子的时候,为老人补充几句故事里没说清楚的精彩处,例如杨五郎如何在少林寺木人巷中领悟出伏魔棍法,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最后终究流落何方等野史,让老人的故事更加扣人心弦。
赤脚男孩打五岁起就喜欢听老人说故事,对所有故事的每个环节、忠孝节义的精神了若指掌,也是老人的好朋友。男孩有个奇特的名字:七索。
老人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也是乳家村百年来惟一进过临安城的读书人,见多识广,是村里备受敬重的长者。但读太多书却没为老人带来官位与财富,六十多年前蒙古人灭了南宋,易朝为元,在私塾教书的老人被侵村的蒙古军将斩断了腿警告,此后只得在村口说说故事,不准再教人念书写字。时局不稳,对元政权最没有威胁的莫过於无知无识的乡愚。
「字可以不会写,书可以当柴烧掉,可是那忠孝节义、为国为民的侠心是定要代代相传的。咳,有句话说,时势造英雄,七索,你说是也不是?」老人看着小孩们,露出残缺不齐的断齿笑着。
每次老人问七索这个问题时,就代表今天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
「非也,真正的英雄在任何时代都能突围而出,绽放光芒,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就是这个意思。」七索拍拍老狗的背,与老人一搭一唱。
「为什么呢七索?」老人摇着扇子,此刻的他好想吸口旱烟,可惜烟草大都被征进京城了,得省着点抽。
小孩们眼睛骨碌碌转动看着七索,等待着七索每天都会讲的一个答案。
「因为英雄无所畏惧,即使时不我与,英雄也能逆天而行。」七索说得慷慨激昂,「当黑暗笼罩大地,一切了无希望,所有人都慑服在有所不为时,英雄已随时准备好领导那些只能被领导的人,强横地与历史背道而驰。」
「简单说,顺风吹不出真正的强帆,所有美好的事都是勇气所致,无关巧合啊。」老人笑眯眯地说,看看两只断腿,看看七索。
老人的故事说完了,孩子们也散了。
只剩下七索与老狗,还有殷红叹息的夕阳。
「老师傅,赶明儿我就要上少林寺啦。」七索怜惜地看着半盲的老狗。
这条老狗可说是老人相伴十三载的亲人,同样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着。
「这时节,我瞧少林寺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七索,你还有爹娘要奉养。」老人还是不赞同七索一直以来的向往:到少林寺习武求艺,练得一身好功夫行侠仗义。
「老师傅,难道你说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吗?」七索在夕阳下随意挥舞着拳脚,那是他想像中的少林伏虎拳。
七索从小就干惯农家粗活,虽然外表略瘦了些,但身子骨很健壮,胡乱打起拳来还算赫赫生风。
「真的英雄,哪里假得了?」老人叹道。
这孩子听他故事长大的,还常常巴着他扯些荒诞不经的江湖传说,全村子就属他跟自己最有缘分,因此老人也偷偷教七索习了几个汉字,只是不让人知道惹上无谓麻烦。而今天这个孩子终於下定决心要上少林寺习艺,自己难道能阻止得了他?
「我的爹娘有我五个弟弟照顾,行了,以后我闯过少林寺十八铜人阵下山,劫富济贫时自然会给我们村子多一点银子,光宗耀祖一番。」七索单手倒立,笑嘻嘻地说。
一个女孩气冲冲地跑来,对着倒立的七索一阵痛骂。
「七索!我刚刚去你家听你爹说,你明天就要去河南那什么鬼少林寺拜师学艺,是或不是?」女孩气得全身发抖。
「是!」七索觉得女孩言语乏味。这不是早就说了又说、提了又提的事吗?
女孩是与七索相同年纪的青梅竹马,叫红中,两人从小一块玩到大,整天打打闹闹,一会吵一会和的,就跟村子里每一对将来要成婚的男女一样。
说起七索跟红中的名字,要从两人母亲的兴趣开始说起。七索的母亲跟红中的母亲,都是农忙之余会黏在一起的牌友,七索母亲怀孕时打麻将,门清哩咕哩咕单吊七索,当时七索的母亲就发愿,如果自摸到七索,孩子的名字就叫七索,以为纪念,於是她真忍耐了三轮,终於海底捞月自摸了七索,将同桌牌友的鸡蛋瞬间赢光。
至於红中她娘也是一样,欠一张红中就门清大四喜,结果一个自摸下来,肚子里的小女孩就叫定了红中。
那两次打牌不只是同一天,且还是在同一雀同一风里和出来的,这两小无猜可说是从肚子里就开始要好,有默契得过分,村子里的人早就认定他们的事了。
「为什么一定要去!待在村子里好好养鸡种田牵牛不行吗?」红中怒道。
「如果一辈子都有鸡可养有牛可牵我也愿意待着,但臭官兵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会来村子
搜刮啊!男儿志在四方,天下英雄出少林,当然要往少林闯一闯!「七索翻了好几个筋斗,脸都翻红了。
「那你带我去!」红中大叫。
「少林寺数百年来都没收过女弟子,也不会为你破例啊红中。」七索感到好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红中脸开始青了。
「什么时候闯过十八铜人阵、木人巷就下来啊,如果有幸考进达摩院进修少林七十二绝技,那就会再晚个几年啊。武功这种事是急不得的,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以为大侠想当就当啊?」七索嘴巴讲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
或许自己就是传说中超有悟性,骨架百年难见的习武奇才,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能尽窥少林武学?
七索不禁面有得色,老人所说的江湖传说里就有许多这样的天才,例如前朝在广东大海如蝗万箭下,只身营救张世杰的独臂侠张咬,率丐帮死守青州围城的丐王齐天果。自己说不定也能罗列其中。
「七索,你要想清楚。」老人终於伸手进衣袋,捞出一卷干瘪的烟草。
「要、想、得、清、清、楚、楚!」红中气得全身发抖。
「人生可不是在打算盘。」七索拍拍红中的头,这两年来原本高他半个头的红中已被他追过,还反输他一个拳头的高度,「当大侠如果很简单,那就一点意思也没了。」
红中无法反驳,却仍旧是生气。
「老师傅,等我下山后闯出一番大事,你就有新故事可以说了,而且故事里的主角还是你一口调教出来的大英雄呢!」七索看着夕阳,豪气地说。
「七索啊,江湖险恶,你又这么爱乱用成语,一不留神讲错话,命就没了。」老人叹气,老黄狗傻愣愣地看着七索。
「要当英雄,就得拿出像样的东西来赌才行啊。」七索咧开嘴,笑得很自在。
夕阳跟老人一样没有回应,因为七索还是个孩子。
一个怀抱着江湖侠义梦、充满乡下人美好无知的孩子。
*******「七索,路上小心哪,可别丢了路。」母亲紧紧捏着七索的手。
「既然决定要磨练,碰到苦头就得咬紧牙关硬撑下去!」父亲扛着锄头。
「七索,别再乱用成语啦!」说书老人告诫。
「知道啦,这就叫祸从口出、童言无忌!」七索颇为兴奋。
挥别了说书老人,娘与爹抓了两只已生不出蛋的老母鸡给七索后,七索便躺在运送碎谷的牛车上,打算一路搭着便车到河南嵩山脚下。
其时乃元朝至正三年,蒙古人的铁骑征战四方所向无敌,灭南宋已逾六十年。在这酷吏贪官横行的时节,要抓两只鸡当习武的束之礼可说是极不容易,七索很了解爹娘疼爱自己的心意,也感激弟弟妹妹们分担农忙重务让他无后顾之忧,全为了一圆自己的梦想。
说起来自己真是自私,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七索也没挂碍这么多,只要习得上乘武功,即使只当个小侠也能回馈乡里,让爹娘大大露脸一番。
嵩山为五岳之一,由两座群山组成,东为太室,西为少室,各拥三十六峰,峰峰有名。少林寺坐落在竹林茂密的少室山五乳峰下,故名「少林」。少林寺创建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因武技扬名於世约始於隋末。当时少林十三武僧应秦王李世民之邀参加讨平王世充的战役,十三武僧凭借超凡绝艺活捉了王世充的侄儿王仁则,逼降了王世充。胜利后论功行赏,少林被赐与大量的田地、银两,并赐「立僧兵」、「酒肉」等荣宠,自此少林武功便扬威天下,各路英雄莫不崇仰。
换了好几趟运粮载谷的牛车总算行经五乳峰脚,七索便提着两只老母鸡跳下,赤着脚走上通往少林的千级阶梯。听说书老人提过,这阶梯有一千九百四十九层,若是无法一口气走到寺门口,就表示身子太差还是别进少林为妙,免得误了自己也拖累少林招牌。
七索这农村孩子别的没有,精力倒很旺盛,干脆拔足往上跑去,一面观察脚底下的踏石痕迹。老人说,少林和尚每天得来回阶梯挑水十次,直到两肩平稳、下盘凝练、两桶井水滴水不漏后,始有资格挑战十八铜人阵下山,也因此石阶上都是众僧日积月累踩踏出的痕迹。
「奇怪,就我一个人在跑,没见着什么挑水僧啊?」七索狐疑,看看前方,望望后面。只有将阶梯环抱住的苍穹松林。
正当七索怀疑老师傅所说的少林武僧训练方式是否真实时,一个简陋的测字摊大剌剌地摆在阶梯中央,写着「字字真金」四字的破布绑在一个竹竿上。
旗杆有气无力随风晃动着,这摊子简陋得连张破椅破桌都没有。
识字的七索忍不住停下脚步。
一位中年大叔蹲在摊子旁大树下吃烧饼,一看见七索便笑呵呵地挥手招呼。
「小兄弟,上少林学武功啊?」大叔一身落魄秀才的模样,却掩藏不住眼里的点点聪明。
「是啊。」七索打量着大叔。
「瞧你一个人,光提着两只鸡,实话劝你一句,还是别瞎学什么武功了,把鸡留着祭自己的五脏庙吧!」大叔并没有起身,满脸的烧饼芝麻。
「怎说?两只鸡难道不够学费吗?」七索好奇。听说学费只是个表象,毕竟和尚吃素不吃鸡,鸡等於是送给寺方、再由寺方转送给山下贫苦佃农的礼物。
「区区两只鸡,那些臭和尚哪看得上眼?当我算命的费用倒堪堪足够。」大叔嚼着烧饼哈哈大笑。
此时阶梯下方传来嗨呦嗨呦的喘息声,远远的,一群庄稼汉抬着一顶大轿子踏着阶梯,大轿子的帘布是掀开的,有个大胖子在里头摇着扇子,一脸热得发晕。
大叔赶紧将吃到一半的烧饼放在树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屑。
「客人上门!」大叔笑嘻嘻地迎轿。
七索从没踏出离家十里的地方,就是仗着乡下人胆子粗大直闯嵩山少林本寺,但七索知道还有很多细微的有趣事情并不能从说书老人的故事里知晓,於是提着两只老母鸡,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测字大叔与大胖子怎么个交际。
「公子爷,上少林学武功是吧?」大叔堆满笑脸,躬身挡住轿。
「是又怎样?滚一边去!」大胖子不耐烦地说。
「瞧公子爷体魄壮健,进少林学武功不出三月必能尽得七十二绝技真传,扬名江湖自是在所难免,所以小人斗胆一问,爷是否要趁早起个吉利的、响亮的江湖诨号呢?」大叔深深一揖。
「吉利的、响亮的江湖诨号?」大胖子略感不耐。
「是啊,如果公子爷在江湖上闯出一番事业,却没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江湖豪客们传诵,岂不可惜?」大叔嬉皮笑脸的,标准的江湖术士模样。
大胖子扇着风,随手甩落一锭银子。
银子在大叔脚边喀喀打转,看得七索两眼发直。
「言之有理,赏你一锭银子,说。」大胖子拿起身旁餐碟里的葡萄吃着,七索早跑得喉咙干渴,看见吃都没吃过的西域葡萄,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敢问公子爷的名字是?小的要知晓爷的生辰与字姓,好起个匹配爷的雅号。」大叔弯腰捡起银子揣入怀中,笑眯眯地站在字字真金的旗杆旁。
「大爷的名你耳朵配听得吗?难道看我面相就不能起?」大胖子怒道,丢了一粒葡萄在测字大叔的脸上。
大叔也不生气,真端详起大胖子的面容来。
大胖子自顾自吃着葡萄,四个抬轿的汉子正好借机喘息。
「爷,您身形宽大有降龙伏虎之势,身坐四人之轿有富贵之尊,出手豪气更非等闲之辈……」大叔拍马屁的表情已练到出神入化,继续说,「就叫做,金轿神拳钱罗汉,既响亮又有出场的气势,爷觉得如何?」
大胖子满意地点点头,将一串葡萄摔在地上。
「看不出你这穷算命的也起得出这么有钱味的名字,走!」大胖子拍拍手,四个挑轿汉子扛起重轿,吆喝着往少林寺走去。
这四个汉子着实好脚力,七索暗暗佩服。
算命大叔捡起地上的葡萄,笑嘻嘻拔了一串丢给七索。
「吃吧,瞧你渴的。」大叔说。
七索也不客气,连子都狼吞虎咽吞进肚,心想这葡萄真是好吃得要命,将来当上了云游四海的大侠,可得到盛产葡萄的西域逛逛。
七索吃完葡萄便要走了,算命大叔躺在树底下乘凉,看来是要睡上一场。
「大叔,你留胡子会比较老谋深算一点,再加把扇子装修门面,羽扇纶巾嘛!」七索打量着大叔,转身就要上阶。
「言之有理。」算命大叔看着七索手里的老母鸡,好心道,「既然你免费给了我建议,我也不妨送你个好听的江湖诨名,就叫做……」
「不了,你刚刚起的名字很难听,不得我心。」七索哈哈大笑。
「不收银两的名字听听无妨吧?」大叔伸了个懒腰,将斗笠盖在头上。
「多谢,但还是不了。真正大侠根本不需要拉里拉杂的诨名。」七索认真道,一边提着两只鸡踩着石阶上行。
大叔一怔,在斗笠缝里瞧着这孩子越行越远的身影。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想直说少林寺堕落已深的光景,好阻止这少年白白浪费两只老母鸡,却又想看看少年质朴的个性,在这纷乱的人世间能够身清於浊流,还是会被这乱世给吞噬。
「小子,忘了问,你什么名字!」大叔在树下大喊。
「我姓乳,乳头的乳,名七索,麻将里的那个七索!大叔你呢?」七索没有回头,两只母鸡被他晃动的身形甩得很厉害。
「刘!刘基!」大叔摸着下巴,思量着七索给的留胡子建议。
大叔看着七索的背影,手指掐算。弃官离开故乡青田云游,已三年又七个月,这才头一回听到意料不到的人话。
但不论他的手指怎么算也不会算到,多年以后两人再度相逢时,已站在历史巨大的裂缝上。
**********「大侠张悬的儿子!有新生来啦!还不快拿干净的衣服靴子送去!」
轿子停在少林寺门口,四个轿夫气喘吁吁地累倒在地,其中一人小腿在半路抽筋,还是靠好心的七索帮忙才顺利将轿子扛到少林。
七索心中兴奋异常,梦想已久的英雄集散地,少林寺,就矗立在自己面前,只有五个筋斗的距离就能进到寺里,流下满地咸咸的骄傲汗水。
不过令七索惊讶的是,少林的寺门并非说书老人口中的斑驳木门,而是上了金漆、耀眼生辉的铜门,两只咬了巨大钱币的金漆蟾蜍取代了想像中不怒自威的石狮。
七索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原因。
大胖子慢条斯理地下轿,几个寺僧笑容可掬地列在两旁。
一个小和尚抱着干净的武僧寺服匆匆跑出寺,将寺服恭恭敬敬递给大胖子。
「这衣服未免太寒酸,哪匹配得上我金轿神拳钱罗汉?」大胖子皱眉,将粗布寺服丢在将小和尚的身上,小和尚面无表情地将衣服折好,退到一旁。
大胖子冷笑,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一旁守候的寺僧。
寺僧一见到信封上的落款,心中一惊,直奔入寺。
七索还呆呆提着两只晕倒的母鸡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开口入寺习武时,一位面容红润的老僧拿着信件与雍容华贵的衣服,从少林内院快步来到大胖子面前。
「原来是汝阳王亲笔推荐的贵客,失敬失敬,老衲便是现任少林的住持,法号不嗔,叫我方丈就行了,希望贵客在小寺能度过一段快快乐乐的武学时光。」方丈面容慈祥,双手献上华贵的习武寺服。
大胖子摸了摸方丈亲手捧来的寺服,感觉是平常自己惯穿的丝质绸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手,原先抬轿的四人再度扛起轿子循原路下山。
「贵客请进。」方丈微笑拱手,让出一条路。
七索心中暗赞,一代少林大师态度如此谦恭有礼,果然武术是一修两得,强身又强心。
大胖子在众僧的合拥之下步入寺内,两个粗壮的僧人便要将大门关上,七索这才发现自己被当作陪同大胖子上山的抬轿工人之一,是故完全被冷落了,赶紧大叫唤住众人。
「喂!不嗔方丈!我也是少林寺的新生啊!」七索甚至抛下昏死的老母鸡,伸手搭住关门僧人的双手。
僧人面色微变,七索登时感觉到手腕一阵刺痛。
原来是僧人反手一扣,将七索的左手腕卸到脱臼。七索痛得流泪,滚出寺门。
「小鬼,看你穷酸的样子就知道你既没钱又没推荐信,还敢直唤方丈的名讳!」一个守门僧人冷淡地说。
「得罪了方丈还敢赖在这里,等一下把你拽进寺里当作爷们练武的活靶!还不快滚!」另一个守门僧人恶言恶语。
七索忍住痛,看着慢慢转身的方丈,双膝坠地。
「方丈,弟子七索想进少林寺练功习武,恳求方丈答允。」七索跪地磕头,左手痛得全身发抖,汗珠不断自额上滚落。
「就两只老母鸡?」方丈的声音有如冷刺。
刚刚那慈祥和蔼的老僧好像是幻觉似的,现在正打量着七索的,居然是一个目光势利的秃头老人。
「是。」七索极为不安。
「进少林做啥?」方丈抚摸灰白的胡须。
众僧停下脚步,大胖子不耐烦地双手叉腰。
「习得一身好武艺,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正所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七索的额头顶着石板地,大声说着自己的梦想。
众僧突然爆出一阵狂笑,连方丈都给笑弯了腰。
七索呆呆抬起头,灰沙沾满了额头与鼻梁,不晓得说错了什么让大家捧腹大笑。
「现在我大元盛世国泰民安,哪里需要你行什么狗屁侠义!无端端惹是生非,别辱没了我少林享誉天下的名号!」一个身材魁梧、目光如鹰的武僧怒声斥责。大胖子不断点头。
七索愣住,什么跟什么啊。
蒙古人入主中原后的高压统治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什么蒙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的阶级之分,圈田做牧、水患不修,动不动就抄家灭族、强掳民丁入伍长征四方,就连小小的乳家村也被强征了百头牛羊供远征军食用,隔壁的老王还因为缴不出重税被官兵绑在井口活活鞭死,这种世道绝对跟国泰民安扯不上边啊。
「无论如何都想进来?」方丈挖着耳朵说,似乎是笑累了。
「无论如何!」七索坚定地说。
刚刚手腕被折、那阵带有讥嘲的大笑、乱七八糟的政治语言等等一定是试炼!试炼自己求武的决心是否坚定,想要骗过我,还早得很!七索心道。
「就算是当习武体验营的爷们练拳的活靶,也要进来?」方丈伸手将刚挖出的耳屎弹向七索,七索感觉到脸上轻微的痛楚。
「在所不惜!」七索暗暗兴奋方丈弹耳屎所展露的武功,那必定是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拈花指,要不就是境界更高的一指禅。方丈一定是刀子口豆腐心,提点起我来啦!
方丈瞥眼看着刚刚拿粗布衣服出来的小和尚。小和尚年纪与七索相仿,面容清秀俊朗,却把头压得比肩膀还低,好像刻意不让人发觉他存在似的。
「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还不快带你的新同伴跟他那两只老母鸡进来,介绍介绍他该做些什么,该挨什么,可别吓跑了人家。」方丈转身。
七索惊喜交集。
*********众僧离去,小和尚面无表情地拉起七索,简洁利落地将七索脱卸的手腕接上,提起那两只老母鸡便走。
「你好,我叫七索,就是麻将里的七索,方才只听得大家唤你做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不知师兄如何称呼?」七索惊讶小和尚利落的接骨手法,跟在后头。
小和尚没有答话,领着七索避开偌大的少林院寺。
七索远远看着数百武僧在大太阳底下演练拳法,招招虎虎生风,呼喝的声音响彻云霄,心中自是喜悦无限。
两人穿过窄小幽暗的寺道,来到乌漆麻黑的破柴房。
柴房挂着生锈的斧头跟柴刀,地上是无数凌乱放置的木块与充满霉味的稻草堆。
「七索,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也是我住的地方。」小和尚像是松了口气,这才勉强有了点表情。
「新来的总是要吃点苦,我明白。」七索毫不介怀,换上刚刚小和尚没能送出去的粗布衣服,卷起袖子,欣喜不已。
小和尚打量着七索,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师兄,有话请说无妨。」七索看出小和尚的难言之隐。
「如果你想逃跑,我不会说的,也会帮助你。少林有太多漏洞,要逃下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小和尚脱下身上的衣服,露出无数瘀青与血痕,还有许多暗红色的小点遍布全身,肋骨明显有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的突起痕迹。
「这些是什么?是练武的必经考验吗?还是下山闯阵所受的伤?」七索惊讶,却燃起更多的斗志。
「是毒打。」小和尚穿上衣服,淡淡说道,「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只怕会被打死。」
「为什么你能熬得过我就熬不过?没这个道理。」七索有些不服气,但也知道这位小师兄只是好心提醒自己。
「很多人运气不好,来不及逃走就死了,往往只是被点错了穴,或受了过重的力,大好人生就这么呜呼哀哉,值得吗?」小和尚躺在稻草堆里,闭上眼睛。
七索摸着头发,拍拍小和尚。
「有没有剃刀?帮我剃发吧。」七索说,一点都不受影响。
「你这小子是很倔强呢,还是很无知?还是听多了少林寺威风八面的江湖讹言所以傻了?」小和尚在窖上拿了柄剃刀,开始帮七索卸发。
七索不语,依旧沉浸在天下英雄出少林的兴奋里。
小和尚一边剃发,一边感觉到七索的头皮正发烫着,连耳根子也红了,明显就是亢奋,现在怎么劝他都不会将话听进去的。
「这里会是让你失落的伤心地。」小和尚感到不忍。
他很想将七索给点昏然后偷偷丢出寺,但他这种死顽固一定会再爬进来,除非让他亲身体验少林寺的残酷。
「在我们乳家村有个说书老人,他常常引述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在小小的少林寺里都不能赌上性命,何况是江湖,何况是天下。」七索看着地上的落发。
「赌上性命?」小和尚心中有个伤痛。
「侠者在赌上性命的时刻,才是他生命里最灿烂的时刻。」七索复诵着说书老人的话语。
「你这小子,跟一般乡下来的笨蛋好像不大一样。」小和尚深呼吸,试着缓和心中莫名的痛楚。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怎说?」七索。
「似乎又笨上了好几百倍。」小和尚拍拍七索的光脑袋,将剃刀丢回窖上。
小和尚拿起墙上的柴刀丢给七索。七索会意,像他这样的新生除了学功夫,当然还得打打杂,难道少林寺还请用人不成?
拿起柴刀,七索守本分地开始劈柴,就跟他在乳家村时常做的杂工一样。
小和尚并没有因为终於有了可供唆使的新来者,便将所有的工作交给七索,他蹲在地上,随手抄起一块木头,满不在乎地用手就是一劈。
木头应声断裂,小和尚拿起另一块木头又是一斩,转眼间又劈断了两三块。
原来如此。
天下武功出少林,因为少林处处是功夫啊!七索心想,立刻将手中柴刀丢在一旁,吹吹手掌,学着小和尚用掌缘猛力朝木块劈砍。
咚的一声闷响,七索只觉得手掌好疼,木头却安然无事。
小和尚默不作声,继续自己的工作。直劈后就是横斩,有时用掌,时而用拳,偶而用肘或额头去敲撞,虽不见得每次都能成功,但比起七索斩得双手发红颤抖却总是失败,简直就是人体劈柴大师。
「教我。」七索终於出口求救,他心想这一定牵涉到少林的武功心法,而非单纯的肉体斩击。要不人人都这样蛮干,个个都可以成为武林高手了。
「用力,不怕痛。」小和尚简单说完,抆抆额头上的破皮血渍。
「就这样?」七索不信。
「就这样。」小和尚平淡地说,「像我们这种没钱没势的小杂工,只能靠自己的方式乱练一通,不信,可以用柴刀,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胡来对或不对,只晓得横竖这些柴都得劈完,不如瞎练点手劲。」
七索虽然依旧不信,但究竟不愿在气势上输给了小和尚,於是咬着牙继续用手刀劈柴,震得自己整条手筋都在发麻。
小和尚右手立起一块木头,左手刚猛地横劈,木柴啪喀断裂。七索有样学样,从直劈改为手刀横砍,但木头没断,上头的刺还将手臂扎得鲜血直流。
小和尚看着七索。这个笨蛋跟以前进来的家伙都不一样,似乎笨到了极点。
似乎,笨得跟自己一模一样。
三
进来少林的第一天晚上,七索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躺在稻草堆上向小和尚问东问西,小和尚的答话却让七索觉得颠三倒四。
什么学升龙霸与伏虎拳各要三十两银,学醉罗汉要价二十五两,学悬鹤踢跟无影脚不二价二十三两等等,就算是学最简陋的猴拳也得花上一两八分钱。不管学什么都得花钱,根本是在瞎扯滥掰。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来这么多有钱人?」七索不信。
「这世上有钱有关系的人多的是,这几年进得了少林寺大门的,不是当朝官宦的子弟,就是帮官宦挣钱的巨贾之后,一个比一个有钱,不仅把少林当成武学体验营,还在里头互攀关系。」小和尚困倦不已,翻了个身,「在山上是官商一家,下了山就是官商勾结。好一堆少林正宗,可恭喜你名列其中了。」
七索心想,这小师兄大概是被我吵烦了才随口乱答,要不就是在说梦话。於是也不再打扰,试着在稻草堆里睡觉。
隔天山鸡一鸣,七索便醒来。手往胸口一摸,心还在怦怦怦怦地跳。
但一旁的小和尚却不见了。
七索心中一惊,难道师兄丢下自己不管,一个人跑去做那千锤百炼的挑水功?
太奸诈了,果然一刻都不能疏忽。七索慌慌张张冲出柴房,这才看见小和尚正在湛蓝的晨曦下打拳,七索才放下心,蹲下来看。
小和尚的拳打得极慢,出掌踢腿都像悬了无形的水桶般拖沓难行。小和尚又苦皱着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未解的窍门。
整趟拳打起来拖泥带水,许多招式又一再重复又重复,简直慢到了骨子里。七索看得百无聊赖,直打呵欠。
好不容易等到拳「磨」完了,小和尚才拍拍七索的肩膀,两人挑起空荡荡的水桶。
「水井在山腰上,远得很,你量力而为吧。」小和尚说,却将绑在水桶上的木棍给拆下,就这么双手提着。
「挑水是没问题,但天都亮了,怎不见众师兄们集体练武呢?」七索与小和尚并行,虽知道挑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手脚早跃跃欲试真正的武学身法。
「太阳还没晒屁股,那些贼秃怎么醒得了?」小和尚淡淡说道,双脚健步如飞。
「不是吧?」七索暗暗佩服小和尚的脚力,单靠双手各持两只大木桶,这两只大木桶质料紮实,就算是不盛水也重得很,他居然打算不靠肩挑光用手提。
「那些人只在黄昏时打打拳,就跟你昨天看见的一样,其他时间都在打混,就算是达摩院里的老和尚们,这么早起来也是吃吃稀饭就去睡回笼觉,睡到中午才又起来,说穿了全是废物。」小和尚为两人的木桶汲水,然后又踏阶而上。
「对了师兄,你刚刚在打什么拳啊,怎么像老妈子绣花似的?」七索也不讳言。
「昨晚不是跟你说,在少林不管学什么样样都得银两?我没半个子儿,只好每天黄昏远远看着那些贼秃打拳,自己依样画葫芦慢慢揣摩,加上没武功心法,怎快得起来?」小和尚继续说着少林寺种种荒诞不经的现象。
七索惊讶小和尚的脚步几乎没有停滞,语气也不见急促,自己一句话都没吭就喘了起来。
小和尚腰杆挺直双肩平稳,手中的木桶滴水不漏,七索虽然身子壮健,但为了跟上小和尚的速度,不免走得歪歪斜斜,水也从摇晃的木桶中给溅出了大半,湿了七索的裤管。
两人将水挑到厨房里的大石槽里,厨房空无一人。
「又到树下写东西了吧。」小和尚喃喃自语,带着七索绕到厨房后的小院道里。
大树庇荫的院道下,一个中年和尚正抓着脑袋苦思,脑袋上都是红通通的抓痕,浑然不知两人在一旁。
那伙房和尚拿着小扁刀刻着膝上的木板,满地细碎的木屑。
「子安师兄,这是新来的,叫七索。」小和尚开口。
那中年和尚一听到有人唤他,连忙将膝上的木板揣在怀中,起身与七索握手。
「君宝啊,这位是?」中年和尚似乎有些驼背。
七索这才知道,这位苦苦自学的小和尚原来不叫什么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而叫做君宝。
「他叫七索。以后他会跟我一起挑水给你,尽管使唤吧。」君宝说。
「七索小师父失敬失敬,我叫子安,管伙食已经好几年了,东西却还是做得马马虎虎,多多包涵,如果吃得不惯还请别告诉我,免得我心里歉疚。」子安笑道,真是个不懂得区分「内心话」跟「出口话」的奇怪家伙。
子安看看天色,似乎还早得很。摇摇头,又跑到树下继续刻他的木板。
君宝带着七索一揖离开,继续往返山腰与寺内厨房挑水。
「子安师兄在刻什么啊?在默背武功谱记么?糟糕,我虽然识字,但少林寺要考笔试的话我一定完蛋大吉。」七索烦恼。
武功?少林寺里最不流行的就是武功,七索的问题让君宝差点笑了出来。
「他是在写小说,虽然是偷懒,可也没人管他,子安整天就是刻木板,看浮云,鲜少跟人说话。」君宝说。
「小说?是指故事吗?我最喜欢听故事了,要是以后当大侠退休了,我就要回到我们乳
家村当说书人。改天我得跟子安兄聊聊才是。「七索眼睛一亮,让君宝略感惊讶。
「对了君宝师兄,我还没依辈分起法号呢,我看那些忙睡觉的大师父们也没空搭理我,不如你帮我起个名吧。」七索道。
「起什么法号?如果你要排进少林寺的系谱里,少说也得花上一百两银子,你给我啊?」君宝失笑。
君宝还没发觉,今天他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因为平常惯被欺负冷落的他,多了一个同样逆来顺受的高手。这位高手不仅话多,还挺有莫名其妙的自尊,虽然水桶里的水不断洒出来,但还是想办法跟上他的脚步。殊不知这位君宝师兄可是在少林寺挑了六年的水,脚下功夫极其紮实。
两人就这么一个劲地挑水,原本只消挑一个半时辰的,但君宝很好奇七索不服输的气何时才会枯竭,於是两人中午到厨房吃了馒头素菜后,便又继续来回挑水,份量早超过君宝平日的杂工。
乡下人的无知实在太可怕了,君宝心想。
他偷偷瞥眼观察七索颤抖的小腿肚,跟逐渐弯曲的肩膀,他知道这小子要是无法跟上自己,铁定不是因为自我放弃,而是腿抽筋、肩痉挛,到时候铁定痛不欲生,这可不是君宝的本意。
於是君宝默不作声结束挑水,扛着发臭的寺服,带七索去更远的山涧河边洗衣。
两人到了小溪旁,已有五六个小和尚在洗衣服。
七索心想,少林寺的运动量大,汗必定流得一塌糊涂,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做新人的当然要帮着师兄们洗衣才是。
「大侠张悬的儿子!来洗衣服啊!」
一个年轻和尚躺在溪石上晒太阳,双脚泡在水里,语气极为轻蔑。语毕,大家都笑了起来。
君宝没有应声,只是蹲下,将衣服都给倒了出来。
七索不知道张悬是何等人物,但总听得出大家语气里的嘲讽,他与君宝同一间柴房,又一起挑了半天的水,心中不免替君宝有些不平。
「这些娘气的贵宾级寺服泡着水轻轻搓揉就行了,其他的衣服就练练手劲,看看能不能直接拧干。」君宝教着七索,却发觉七索根本没有在听。
七索看着一个僧人站在溪边,学着君宝慢慢打拳的怪模怪样,挤眉弄眼的,又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看来君宝是少林寺最被瞧不起的人。
七索瞪着嬉闹中的众僧,人家说修武先修德,这话在这些人身上一点都看不到。
「他叫君宝,不叫什么大侠张悬的儿子。」七索开口,君宝赶紧塞了几件臭衣服给七索,示意他别乱说话。
所有僧人都止住笑,看向躺在溪石上晒太阳的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打量着正在洗衣的七索。
七索被瞧得很不自在,但也没有避开。
「我听得旁人说,昨天傍晚有个没钱的傻子进了少林,还配给了大侠张悬的儿子当跟班的,叫什么七索。七索?好个歪七扭八的名字。」年轻和尚的眼睛如钩,嘴唇上翘,模样有如绿蟒。
「说话干净点,大家都是师兄弟,至多是先来后到,有什么好取笑?」七索怒视着小和尚,气氛一时僵住。
「怎么?得罪了方丈还不够,现在又想得罪我韩林儿?」年轻和尚说出自己的本名,站了起来,活动着筋骨,一场溪边的私斗看来不可避免。
韩林儿是打杂僧人中的头头儿,虽然不是广施银两进来,但靠着天生的统御气质跟聪颖,迅速在洗衣房里当起了老大。
人比人,人鄙人,韩林儿平时也受够了大官显要子弟的气,遇到了君宝这人人欺负的角色,自然要威风上几句。
韩林儿踩着溪石几个跳跃,来到七索的面前,摸摸七索新鲜的光脑袋。
「你还没学武功吧?那很好啊,我一只手一只脚让你,使出半套金刚罗汉拳会会你如何?你尽管使出你们乡下人惊天霹雳的扁担拳、耕牛掌,看看能否沾上我半点衣角。」韩林儿玩着七索的脑袋,又是摸摸又是敲敲的,毫不把七索放在眼底。
七索感觉心头火热,但心底明白自己绝非韩林儿的对手。
必输的架打起来很无味,又怕被逐出寺,七索不禁耳根发烫。
「洗衣服就是了,不回话一下子就过了。」君宝低声劝道。
七索奋力将衣服拧扭得作响,泄恨似的。
「不敢还手是正确的选择,本来嘛,咱们就等着你过来,别跟着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怪没前途的。」韩林儿蹲下,笑嘻嘻看着七索,「把他的鼻子给踢断,就让你这硬脾气的死乡下人入伙,怎样?」
七索难以置信地看着韩林儿。
怎么一出了乳家村,混账这么容易就遇得到?
「欺负人到底有什么好处?」七索问,他是真不明白。
「问得好。」韩林儿脸皮虽笑,但心中漾怒。
这乡下人的讲话方式真是机掰透顶,让他一时之间找不到话回。
君宝看着七索。其实他并不介意被踢几下,他习惯了这种事。
韩林儿冷笑,站了起来。
「那就是不打?」韩林儿。
「不打。」七索根本不用多想。
「逃是逃不了的,待会黄昏练拳时有你受的了。」韩林儿讪笑,伸指在七索的脑袋上一弹。
**********终於盼到了七索最兴奋的时候,黄昏时的集体习武。
少林武功流传甚广,民间武馆十之八九都打着少林正宗的招牌,即使没练过也听闻过一二。
说书老人提过,少林功夫硬打快攻,动作时步催、身催、手催,以迅疾见长,以刚猛为本;武术讲究「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少林武功的气充满阳刚威武,成者手开顽石、头碎石碑,金钟罩功夫甚至刀枪不入。
君宝没有参加黄昏时的集体练武。除了另一个悲伤的原因外,也因为七索入门时再怎么说也有两只老母鸡,君宝入寺时可是两手空空。
他只能站在柴房上头,远远临摹众人练武的表象,依样画葫芦。
五百多人浩浩荡荡排在少林寺的大殿前,依照服饰华贵的程度或前或后,像七索这种等级的劳役寺僧只能站在队伍的最末端。
七索有些焦急地踮起脚尖,生怕待会看不清楚大殿上方的示范动作。
「今天要学什么?不晓得咱们够不够钱?」站在七索前面的两僧窃窃私语。
「上个月我们学了无影脚,现在只剩二十多两银子,等一下要是教太贵的,我们只好闪到廉价拳区了。」一僧叹道。
七索听了不禁紧张起来,手心全是汗。他可是一毛都没有。
一个油光满面的和尚上台,大家热烈地拍手。
「大家好!今天的课程很高兴请到少林第一武僧,敝寺的大师兄垢灭莅临指导大家。大师兄乃达摩院第四十七期第一名毕业生,目前担任本寺达摩院的首席讲座。大师兄不仅精通仅剩的五项少林绝技,还自创所费不赀的盘古开天拳,在上个月经过达摩院认证,已经名列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成就非凡!」主持人握拳激动不已。
方丈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大师兄上台,睥睨着台下众僧。
七索认出他是昨天喝骂自己入寺梦想的那位武僧。
「今天要教大家的,只怕大家学不起,就是本人自创的盘古开天拳!」大师兄神情自负,负手身后,「不是我自夸,这路拳光是表面就有六六三十六种套路,却还隐含一百零八种出其不意的变化,本来应当要收足大家一百零八两银子,但怕大家没钱又好学,今天大减价,只要三十六两,如果跟本人另外自创的天狗食月脚一起学,只要七十二两。」
「一招不留,拳拳真心!一个礼拜保证教到会!不会绝对全数退费!」主持人用力补充,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学成后颁发七十二绝技之六的证书,证书上还会有大师兄的亲笔签名喔。」方丈慈蔼拈须,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台下一阵鼓动,众有钱子弟交头接耳,纷纷点头称善。
昨天才刚刚进来的大胖子高声道:「减什么价!江湖兄弟敬我一声金轿神拳钱罗汉,难道是叫假的?廉价的拳脚爷才不屑学!就一百零八两!一两不减!」
「说的是,江湖上人人都称我拳金脚银王三哥,学拳当然得一分钱一分货!」
「旧的拳太老套啦,爷才没劲学,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一定要赶在流行起来前学才风光啊,一百多两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其余有钱子弟纷纷点头称是,却苦了排在最后的几个劳役寺僧。
於是大殿前愿意学盘古开天拳的有钱公子哥儿们继续待着,等候大师兄亲自教打套路,其余人则被主持人领到角落的大树下。
七索欣羡地看着远处的练拳爷们,又看看周遭。
韩林儿正在前方冷笑地看着自己。
「你们这些穷光蛋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学武功就是这么一回事,按招计费,何况是咱武学泰斗少林寺?行了行了,你们的钱够学点什么?」主持人打呵欠。
「我们凑足了二十两银,希望师兄用团体价算我们便宜一点。」韩林儿恭恭敬敬上前,奉上二十两银。
七索愣住。
二十两?凑足?自己连半两银子也没有,也自认不在那些劳役寺僧的团体里,何况稍早前还有些不愉快,更别想被韩林儿列入他口中的「我们」。
「下次记得多凑点啊,二十两三十个人学——那就教你们十八铜人里的猴拳吧,至少闯阵下山时用得着,可别说我没关照你们。」主持人拍拍手,唤来一个略嫌胖大年长的和尚。
主持人大略介绍了那胖大和尚的来历后,拿了其中十两银便走了。
胖大和尚是镇守铜人阵里的猴拳关卡的圆刚师兄,他已守关多年,精通猴拳,也只是精
通猴拳,其余一概不通。圆刚平日就靠教猴拳跟受贿攒钱,期待有朝一日下山买田娶老婆。
「猴拳虽然简单,但练起来可是一点也马虎不得,从今天起一个礼拜天天都得学着。首先要记得一个口诀:他强脚先行,遇弱手速攀,灵动胜强心,处处是树梢。」胖大和尚漫不经心讲解着,示范起动作活像只痴呆的肥猴,一点都不灵动。
七索不愿占人便宜,摸摸鼻子,落寞地转身要走。
「那个打麻将的七索!站住!」韩林儿的声音。
七索转头,只见韩林儿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示意自己入阵。
「想逃吗?不急。」韩林儿似笑非笑。
只是想借机光明正大揍我一顿吧?七索心想,但怕挨打就别学武功,一咬牙,便入了阵,站在众人边缘看着圆刚示范。
圆刚虽比划得很没劲,但好不容易凑足银两的众人却挺用心。招式之间最忌死背套路,每个人在练套路时都将口诀心法问了个明白,好思量如何在招与招之间适当地黏合应敌。
平时就很喜欢乱打一气的七索,很快就将七十二路猴拳牢牢记住,更将口诀想了又想。
口诀中「他强脚先行,遇弱手速攀」十字直指猴拳的武术核心,表示这是一套以机巧为主的拳法。强调一个「快」字,遇到比自己强的对手便要以脚力周旋寻找缝隙,当然要快,遇到比自己弱的对手就毫不冲疑攻击,速度更是快上加快。
「灵动胜强心」指的是猴拳并非奔雷气势的拳法,若存着好强的心就容易执着,执着就固执於招招取胜,失却灵动纠缠的意义。
「处处是树梢」则是法门,在意念之间支撑着拳法的神髓,意思是即使身踩平地,也要有双脚踩踏树梢的跃动感,若是在室内则需想像四壁皆可踩踏借力,从各个方向攻击敌人。
习武如果没有口诀心法配套着学,常常会失去拳法的结构与目的,更因为单人练习时往往要与想像中各式各样的敌人对打,若章法乱了套,很容易就误入歧途,将拳练弱事小,若此拳法有特殊的内功应对,只学拳形而不学功法,严重者更会走火入魔。
记心好的七索一遍又一遍打着拳,还越打越快,但他注意到远远的柴房上头,室友君宝正有样学样,心念一动,便刻意将动作打得特别缓慢,想让君宝瞧个清楚。
众劳役僧人在角落练习着固定的套路,资质鲁钝者尚且领悟不到口诀的妙用,只是挥汗如雨地跟着圆刚的姿势照打。
而韩林儿在资质上出类拔萃,很快就进入状况,双脚犹如踩踏在树梢上摆动。他见七索似乎已经记熟套路,这才出言挑战。
「七索,光是跟空气打有个屁用,来来,朝我身上打几拳看看。」韩林儿笑嘻嘻下战书,一步步逼近。
七索犹疑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这边,连圆刚都停下动作乘凉,期待好戏登场。
「放心,我只用猴拳跟你打,新学乍练不占你便宜,怎样?」韩林儿的脚步绕着七索,盘算着要从哪里教训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七索学着说书老人口中的「深深一揖」开场,却猛然被韩林儿一记脚扫勾倒,脸上热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七索大怒,想跳起来,却被韩林儿猴子偷桃抓了私处一把,痛得蹲下。
「你完全不行嘛!起来!」韩林儿一脚往七索屁股踹去。
不料七索一个勾手抓住韩林儿的脚,韩林儿一愣,七索一扯,抡起拳头便打。
韩林儿的身子借劲一翻,另一脚直接扫到七索的面门。
「这也是猴拳吗?」七索倒下,鼻血如注。
「招式是死的,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啊?」韩林儿大笑。
两人快步相互缠绕,然后同时往对方身上踢脚。
韩林儿毕竟在少林待了一年多,无影脚、破空腿、麒麟掌、金刚罗汉拳、地躺拳、梅花指都学过速成班,论动作论应变都远非七索可及,两人互踢的这一脚快慢有别,七索登时往后飞了出去。
「好!」韩林儿自赞脚力非凡。
却见七索一落地就纵身而起,朝自己冲来。
少林寺里有什么赚头?韩林儿等劳役寺僧一向都是有钱公子的仆役,不仅帮洗衣帮按摩帮拍马屁,有时也会安排几座空轿子带度假的大爷们下山晃晃。
但奴才做惯了也想支使点奴才,七索的出现正好给大家一个欺负平反的对象,若七索一下子就给打趴了反而没意思,就是要势若疯虎才有搞头。
「有意思。」韩林儿大笑,朝七索又是一脚。
七索往旁快躲,绕到韩林儿的背后作势虚踢,韩林儿不闪不避,毫不犹豫就连拍十掌,七索缩脚往后速退,完全不硬接。
两人虽然武功低微,但全按照猴拳的精要在比试,看得众僧点头称是。
「还闪!」韩林儿已连续三十招都碰不到七索,心中很闷。
「难道站着挨打?」七索虽然脚力输给韩林儿,但乡下人不仅无知卓绝,脚的气力也绵长。踢不过人家,闪躲还行。
韩林儿冷笑,眼见七索给自己慢慢逼到落叶满地的深处,於是一脚踢开积叶,落叶直扑七索,韩林儿往上跃起,使出猴拳里的胫击。
七索冷不防给踢中,胸口痛得快碎开,但总算死命抓住了韩林儿的脚。
「就是要你抓到!」韩林儿窃喜,打算回身用另一脚展现连踢快技,一口气将七索踢昏。
但七索可没再使用猴拳的反抓,而是一个肘击朝韩林儿的足胫骨用力砸去。
韩林儿惨叫一声,那连踢自然就失控踢歪了。
七索逮住机会,朝韩林儿的脸又是一掌,但韩林儿后发先至,用梅花指戳了七索扑向面门的掌心一下,七索痛得哇哇大叫。
幸好这梅花指只是速成班的产物,韩林儿也不是勤练武功的乖学生,否则七索这只手掌铁定要废了。
韩林儿愤怒不已,趁着七索痛彻心肺,几招名为猴塞雷的连续手脚技将七索打得晕头转向,不消几个起落,七索便趴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了。
众僧拍手庆贺,韩林儿兀自摸着左脚上被七索肘击命中的痛处,瞪着狗吃屎的七索。
他的心中有些佩服这家伙,才来第二天,就可以跟自己玩得这么起劲,还算有点资质。至於勇气嘛,大概全场的人加起来也不会有他多。
「谢……谢你。」七索气若游丝地说。
韩林儿愣住,这家伙被自己打成那样子,居然还感谢自己?
「该不会把你给踢疯了吧?」韩林儿一说,大伙又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以后还能让我一起学拳,大家不管怎么打我我都没关系。」七索沾满鞋印的脸好像在笑,尽管浑身都发疼,「学功夫真是太有趣了。」
韩林儿哼哼两声,不置可否。
************「今天晚上要不要下山玩玩?我跟拓拓儿飞鸽传书下山,今晚调了几顶轿子到山下的嬉春院嫖他妈的,算你一个啊!」
「不啦,少林七十二绝技失传的大好时机,我可要加紧投稿,看看能不能名列少林新七十二绝技之一。我爸知道的话一定高兴死了,千秋万代之后我也在少林的浩浩历史里啊。」
「这么长进!进行到哪里了?拳法叫什么名字?」
「还在琢磨、组合咧!我这套拳融合了鹰取功跟劈空掌跟罗汉拳,名字可了不起,叫杀龙灭凤拳,怎样?光名字就震天价响了吧?」
「是啊,可够劲了!但别忘了在稿子里添上一千两银子,不然想都别想。」
「早知道啦!区区一千两怎能心安,我打算丢三千两!那你呢?有没有兴趣?」
「我大字都不会一个,投个屁稿啊,哈哈哈哈!」
闹哄哄的大饭堂里,七索与君宝等劳役僧众忙进忙出,收拾碗筷,张罗着大爷们的胃,听着令人作呕的铜臭诳语。
浑身是伤的七索处於极度震惊的状态。
他万万没料到,自唐以降享誉数百年的少林寺竟堕落到如此地步。什么下山玩女人?什么砸钱投稿七十二绝技?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习武最高殿堂吗?
方丈等高阶僧人坐在饭堂中央,许多官宦子弟一个接一个过去敬酒,还吆喝着划拳,现任少林第一武僧的大师兄还笑嘻嘻站在饭桌上,胡乱示范醉罗汉怎么个打法,简直是丑态毕露。
「失望吗?」君宝蹲下来,清理着桌子底下肮脏发酸的呕吐物。
「我不懂,难道我先前听到的少林传说都是假的吗?」七索的脑袋一片空白,看着方丈的胡子泡在酒杯里。
一个穿着华贵的高壮学徒醉醺醺走到君宝面前,君宝立刻将身子站直,暗自屈膝架好马步,无奈地看着不明就里的七索。
「大侠张悬的儿子!爷要投稿那个……那个……少林新七十二绝技!叫七七四十九变之阴阳五行崩山掌!算你狗运可以让爷试招!当心等会被打到吐血而死!」醉汉大声嚷着,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醉汉瞪着站得挺直的君宝,突然伸出手指往君宝身上一阵乱点,君宝吃痛,但仍咬牙不作声。
最后醉汉双掌胡乱一拍,君宝往后一摔,砰的一声巨响,将一桌的饭菜给砸烂了。
七索大惊,赶紧冲到君宝旁,只见君宝跟自己眨眨眼,表示自己无恙。
「新来的!听说你的名字很是好笑!说来听听!」醉汉将七索凌空提了起来。
「我叫七索!」七索愤怒大叫。
「怎不叫红中啊!七索又没有台!」醉汉哈哈大笑,周遭寺僧更是笑弯了腰。
「红中是我邻家的女孩儿!关你什么事!」七索怒极。
醉汉笑嘻嘻一手提着七索的脖子,一手就这么在七索的肚子上连击三下。
七索一阵晕眩倒在地上,随即听见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耳边盘旋。
微微睁眼,一锭小元宝躺在脑袋旁,显然是这一拳的试招报偿。
「大师兄你可是看见的了!我这七七四十九变之阴阳五行崩山掌可是很有搞头的啊!哈哈!哈哈!到时候要加分啊!哈哈!」醉汉吹着拳头大笑。
大师兄疯狂拍手称好,显然也是醉翻了。
七索被君宝搀扶起,踉踉跄跄在众人讪笑声中离开饭堂。
**************用过晚饭,几顶点了红灯笼的轿子依约上了少林,韩林儿等劳役寺僧恭恭敬敬拨开轿帘,铺妥垫褥,放好水果,领着公子爷们下山玩乐。
君宝与七索坐在柴房上方,看着红轿子在寺口鱼贯离开。
君宝说,这一下山,喝得酩酊大醉还不打紧,有些人还会将妓女带进寺里胡干,真是荒唐。
「据说上一个梯次毕业下山的,还有人将女人抱到大师兄床上去的,说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师兄还颇为满意。」君宝站在屋顶上。
双脚凝踏,君宝双手在夜风中缓缓摆动,依旧模仿着黄昏时学到的猴拳架势。
七索将头埋入两腿中间,不让君宝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好久了,七索都默不作声。
晚上的山野酒席与妄言诳语,完全冲销了他黄昏初学猴拳的快乐。
七索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学的猴拳是不是真正的猴拳,还是不三不四的投稿发明。难道学武功已变成公子爷们打发时间的消遣?摸着肚子,还在发疼。
几声寂寥的虫鸣。
少林里能呼吸的几乎都睡着了,除了禅房里偶尔爆出赌天九牌的嬉笑声音外,堪称宁静祥和。
寺院角落,小小柴房里堆着满地断柴。
月如银钩,柴房屋顶上,君宝的身体随风摆荡,动作已无一开始模仿猴拳时的凝重,反而变得轻曳松软起来。
但君宝出拳踢脚的速度却仍旧缓慢,看在七索的眼中有说不出的矛盾。
「君宝,猴拳就是得快,你这样无视口诀会走火入魔的。」七索忍不住劝道。晚饭后,他早就毫不避嫌地告诉君宝猴拳的口诀心法以及应用的解释。
但君宝尽管明白,还是胡打一气,用自己的慢动作重新演绎着猴拳。
过了很久,七索这才发现自己早看呆了。
君宝的动作软绵绵的,招式之间逐渐没有间隙,没有半点劲力,却脱却了斧凿痕迹,呼吸平和缓顺。
似是从未见过的舞蹈,一看就无法挪开眼睛。
看似有气无力,有如柳树飘摇。
君宝笑笑,他觉得通体舒畅,肌肉处於完全放松的状态,要说快或慢,对一个正沐浴在月光之下、享受自我舞蹈的人来说已不是那么重要。
「慢慢来,比较快。」君宝颇有哲理地说。
七索笑笑,对於似是而非的语言他可不想花心思。
不过他还懂得卷起袖子。
「就在这屋顶上过过招怎样?看看是你的慢灵光,还是我的快管用?」七索摆出猴拳架势,轻轻在屋顶上跃动着。
「真的吗?」君宝眼睛绽露惊喜。
因崇仰父亲,君宝与七索同样对武学感到痴迷,但进少林六年来完全没有与人交手过,或者说,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当然了,你这么慢,就算被打到也不会痛到哪里去的!」七索哈哈一笑。
七索天生的平衡感本来就好,在屋顶上像猴子般与君宝斗了起来,一下子踢一下子连续快拳,打得君宝几乎无还手机会。
但君宝长期严格自我训练,手劲颇大,只要来得及挡住七索的快攻,七索就觉得打到石块那样疼痛。
一百回下来,七索这才发觉君宝几乎没有离开过脚下的方寸之地,只是将身子缓缓移动与自己面对着面,反而是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
「太奸诈了!」七索越来越快,他就不信君宝这种龟速战法还可以招架多久。
君宝又挨了好几拳,但他的身子早习惯了挨打,七索的攻击简直不痛不痒。他的眼神似乎在深思什么。渐渐地,七索快速机灵的身法已变成单纯的肢体动作。
君宝发觉他只要不攻,单纯坚守着脚下方寸之地,即使偶尔将动作突然加速,七索的攻势也根本渗透不进来。
「七索,你可以再快一点吗?」君宝茫然道。
隐隐约约,他似乎回到一个人独自舞蹈的时候。
方寸之内,他无坚不摧。
「好自大啊,真讨厌。」七索想办法更快些,但心底惊奇无比。
无论他怎么突击,两眼渐渐无神的君宝都能毫无困难地挡下,而且动作一点也不繁复,有的动作像砍柴,横劈、直砍、斜剁;有的动作像挑水,摇晃、横摆;有的是自己刚刚教君宝的猴拳;遇上自己想扑过去扭打,君宝就干脆轻轻扭身避开。
好厉害。七索心中惊叹,完全忘却了身上的疲累。
好舒服。君宝心中喜悦,打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夜深了,两人身影继续缠绕交错。
在银色月光下。
四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钱的七索还是硬着头皮参加众武僧的集训,当韩林儿等人的练拳靶子。
七索并不是会故意装输的个性,所以韩林儿等人多多少少都吃过七索的苦头,但上少林学拳的时间实在差太多,七索维持着零胜百败的不光彩记录,身上也越来越多淤血跟挫伤。
猴拳学完,是价值三十五两的虎鹤双形,然后是高达五十两的豪华课程伏魔般若掌,再后来大家的基金用罄,只好学便宜的秋风扫落叶踢,顺便用脚风扫地。
每学完一种拳,七索就更不容易倒下,但七索不倒下,大家只有打得越凶。
不服输的人是不受欢迎的,虽然韩林儿佩服七索的意志力,却也不会因此手下留情。
如果七索有天愿意开口认输,依照韩林儿爱当大哥的风头个性一定会很高兴,不仅会将七索编入他那一伙里,还会将七索当作最好的兄弟看待。
但七索就是乡下人可怕的无知个性,不仅爱死撑到底,还宁愿跟寺里地位最低下的君宝混在一块,也不愿跟韩林儿等人多说一句话,让韩林儿气得牙痒痒。
「七索,要不要我介绍你帮那些铜臭鬼们洗脚按摩?可以赚赚外快。」有次七索肋骨被打断了,跑到厨房后咳血喘息,在树下刻木板故事的子安师兄忍不住劝道。
「不要,死也不要。」七索痛得眼泪都懒得流了。
七索摸着肋骨,此刻他惟一的享受就是听子安说故事。
子安很早就来到少林寺。
问他来少林做什么,他只苦笑说是来取材,因为他想写关於英雄气魄的故事,天下英雄出少林,不到这里调查一番怎么行?没想到上少林简单下少林却超难,必须闯过十八铜人阵跟木人巷,他身子单薄并非习武之才,又没钱贿赂把关的驻寺武僧,只好窝在厨房煮饭。
这乱七八糟一待,就是二十年。
「不赚钱怎么学武功?总有一天给他们打死!值得吗?」子安咬着刻刀柄,瞥眼瞪着不知好歹的七索。
「你自己怎么不去?」七索有气无力地回驳。
「我想通了,反正横竖都是个写,在哪里写不都是一样?要贿赂十八铜人,每人十两就要一百八十两,要存多久?把时间浪费在洗别人的脚上,不如拿来刻小说,你说是吧!」子安吹气,将木板上的小屑屑吹走,「倒是你,既然志在当英雄,把命留住才是康庄大道。」
「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我都会背了,子安师兄你就别劝他了。」君宝突然走出,撕了半个馒头给七索。
七索将衣服拉开,让君宝把摘来后捣碎的草药敷在上头。
子安摇摇头,继续刻他的故事。
*********肋骨的伤好后,除了习武练拳,七索每天还是跟君宝进行相同份量的苦练。
天还没亮就开始挑水,服侍完大爷们吃饭后就开始徒手劈柴。没有技巧,没有口诀心法,两人好像在比谁比较笨似的瞎练,偶尔也会互相取笑。
当然了,七索每天晚上都会跟君宝讲述新的拳法怎么个打法,听得君宝傻愣愣地点头。七索讲完了拳,两人便跳到屋顶上比划一番,直到眼皮沉重才停下。
只消一个多月七索便发现两人攻守之间固定的模式。
君宝每次都将初学来的拳以慢了好几倍的速度打出,全力防御以自己为轴、半径约一个手臂长的圆,但那结界却又不是无可侵犯。若七索硬要接近君宝,君宝也不强守,慢慢退开就是。
当君宝一开始以初学的招式防守时,往往会挨上七索不少的拳头,但打了半刻钟后,君宝的招式便会返璞归真,全都是挑水砍柴的变化式,却又隐含了新学拳法的某些极简化。此时七索便完全无法伤到君宝一根毫毛。
渐渐地,七索也受到了影响,越打越慢起来。
毫不稀奇,武学修炼到一个境界自都不拘泥招式,随机应变,甚至以无招胜有招,但将每个招式打到如此拖拖拉拉、心不甘情不愿的境界,这两个人可说是史无前例。
起初的一个月,两个人根本就一边聊天一边比划,久了也知晓对方的出招习惯,打了一个时辰也不见谁被对方的拳脚沾了一下,好像是事前说好了的拆招套招。
但再过一个月,两个人动作还是一样缓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知为何,七索发觉这拳越慢竟越吃力、越不好发劲,委实古怪得紧。常常不到半个时辰,两人都累得满身大汗。虽然君宝在七索来少林之前几年就打惯了慢拳,可也没这么累过,有对手后所需的集中力果然大不相同。
「君宝,你发明的这拳法招数够诡异的。」七索浑身湿透,躺在屋顶上晒月亮。
「仔细想想,这一点也不稀奇啊。拳只要一快,去势就容易猜测,但我们的拳慢,每一招都可以中途变化,要一直集中注意力观察彼此的拳向然后改变自己的拳路,当然累啦,然后我改你也改,累就一直往上添去。」君宝兀自打着拳,还不过瘾。
君宝觉得这阵子呼吸之间越来越绵长,若可以在对打时让肌肉保持在自我舞蹈时那样轻松的话,一定会再突破。
「也是,不打死的拳最可怕了。不过君宝,我们的眼睛习惯了慢拳,以后要是遇上厉害的快拳怎办?我看没人像我们打得这样慢的。」七索看着掌缘上的厚茧,这阵子总算能像君宝那样劈柴断木了。
「圆,后发先至,劲。」君宝若有所思。
「臭屁喔你,专讲一些」慢慢来,比较快「这种只有你听得懂的话。」七索哈哈大笑,毫不介怀。
君宝笑笑。
圆的意思很清楚。在小小的圆内防御要后发先至不难,但打倒敌人也要后发先至,就大大不容易;就算打到,敌人也不见得被击倒,所以需要劲,说到底武功还是没有偏门的,没有劲,就没有打倒敌人的可能。
这几个月,君宝渐渐体悟到如果在打斗时竭力保持呼吸平稳,便能将呼吸保持在体内吐纳的窍门,此时似乎有股多余的气力在骨子里隐隐生出,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利用。
「七索,等到你武艺有成时,会想闯铜人阵下山走走吗?」君宝问。
「不然呢?难道学子安在少林打杂一辈子?没用过的武功等於没练过。」七索道,想起子安曾交代自己有朝一日下山时,可别忘记将他刻的故事木板背下去广为流传这件事。
「没考虑过考试进达摩院吗?虽然绝大多数武功典籍都给元兵烧了,但应该还有一些好东西在里头,或许那里才藏着少林武功的真正神髓啊。」君宝说。
「狗屁达摩院考试,就算我武功练到所有寺僧里最强,只要考试的方法不变,不知道要送多少银子才能考上,不干。」七索一心要闯关下山,名扬四海。
而七索口中的狗屁达摩院考试方式,其实是武艺精强的大师兄当惟一考官,要想进去的人都要跟他交手三十招,三十招一过还能站直身子才能进去。
据子安说,撇开大师兄荒淫又骄傲的行径,他的确是当今少林寺扣除方丈的武僧之首,要在大师兄手底下撑过十招本就非常难,要三十招不倒,一定得送钱。行情价是五百两,但乏人问津,并非因为索价过高,而是因为有钱的公子哥儿投稿七十二绝技已很操劳,谁真的想进达摩院?还是早早下山享乐。
「至少少林七十二绝技还剩下五项是真材实料,拈花指,一指禅,大力金刚掌,劈空斩,惹空三叠踢,有机会我真想学学。」君宝叹气。
君宝至今受了这么多委屈,无非就是想有朝一日进达摩院一窥武学奥秘,学不到武功,就瞎练,练出一身挨得起打的身子,反正只要挨过大师兄三十招拳脚就能堂堂正正进去。
「少林也真可悲,钱钱钱,什么都得花钱,我在我们乳家村还没见过十两银呢。要不是在这里遇见你,我真的不如一头撞死。」七索道,闭上眼睛。
君宝心头一热,其实天真的七索进了少林,自己的生命才开始有了感动。
「少林寺,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君宝说。
与七索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君宝发觉自己的话多了。
君宝开始诉说少林堕落的历史,那是自己的亲身体验,加上在厨房煮大锅饭兼写小说的子安师兄拼凑听闻告诉他的。子安可是相当资深的火工头陀。
*************六十年前蒙古铁骑在崖山灭了南宋后,不几年便要在大都柴市问斩文天祥,当时文丞相在狱中以指血所写成的《正气歌》辗转流传了出来,立刻传遍了大江南北,闻者无不涕泗满面,感佩文丞相慷慨就义的浩浩气节。
当时嵩山少林乃江湖豪杰的母家根本,暗中串联各路英雄好汉打算劫法场救丞相,而为首的少林第一、第二武僧更是其中的传奇人物,是历来极少数领悟出《易筋经》奥秘的旷世奇才,又都未满二十,端的是少年英杰。第一武僧名不杀,第二武僧名不苦,两位皆是以一当百、夜入匪营强摘贼首的人物。
「这两位武僧一号召,群雄热烈响应,十七大门派都派出最厉害的高手与会,在行刑前三天在大都郊外会合。若罗列出每个英雄响当当的名号,只怕是前所未有的梦幻敢死队,就算摸进大都捧回忽必烈的人头也不奇怪。」君宝说。
君宝双掌做鹰爪状,思考着招与招之间的推移,依旧是越推越慢,越慢越推。
「但事实上救文丞相的任务还是失败啦,是因为有人泄密,中了埋伏?」七索抬起头,泪已干。
七索最喜欢听故事了,对猜故事也有一套。
「真是这样就好了,大伙死得豪壮也不是坏事。」君宝叹气。
众英雄齐聚大都,原本是打算冲进重重戒备中抢救文丞相,但不苦深思后觉得此举若是成功,大伙必也死伤惨重,将来若要灭元复宋,天下气运还得靠众英雄匡正,应当避免无谓
折损;何况大伙是敬重文丞相才来搭救,而非想恭请用兵奇差又乏谋略的文丞相领导大家。
一旦文丞相身死,说不定还能成为天下反元英雄不畏死的榜样典范。
所以不苦想了个奇策。
不苦索性放出风声要劫法场,令负责行刑的将领大感紧张,立刻从邻近的兵镇调派人马前来支援。行刑前一夜,大伙在易容妙手萧千变的帮助下乔装混进援军,轻易就直捣监狱。
众人一见文丞相,丞相脸肉溃烂不成人形,当下华山派风长老毫不冲疑用指力将自己的脸一把抓烂,还将身上的肋骨打断。萧千变含泪用蚀骨水将风长老半毁的面容装修、扮成文丞相凄惨的模样,众英雄这才含泪离开。
等到行刑当天,众英雄还是在法场外围闹事,但不过是做个样子点点火,元军还没开始放箭大伙就散了。其实,那天将人头留在法场的,是义薄云天的风长老。
「我爹爹说,风长老一个大字不识,却真正成就了」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的英雄风雅。」君宝说,不自觉哽咽起来。
七索也流下眼泪。
回应主题 回上一页 回论坛首页
回应主题:少林寺第八铜人 作者:九把刀
第1楼 : 玄【218.34.196.***】 2005/10/6 下午 05:04:27
真正的英雄,即使历史不会记忆,他依旧笑着逆天而行。
「那文丞相后来去了哪?」七索问。
「你脚下。」君宝道,脸上颇有骄傲之色。
文丞相被救出后,也深知自己被世人认为壮烈就义,比兀自苟延残喘还要能激励人心,於是在不苦与不杀的安排之下剃了发,躲在少林柴房里当个扫地僧,整天就是砍柴、读书。
也因为丞相的相貌半毁、深入简出,除了方丈与少数几个达摩院高僧知晓外,其他人都当他是普通的老和尚。
「柴房的地板上还隐隐约约可见到文丞相用刀刻下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君宝道。
一年一年,就这么太太平平地过了。
直到有一天,少林要推举新任的掌门方丈时,大家一致荐举武艺高强、人品卓绝的不苦,令武艺同样登峰造极的不杀心生不满。因为武林大会日期已近,要是不苦当上了方丈,当年曾共组敢死队的各派长老们,一定会荐举屡出奇策的不苦担任武林抗元盟主。
不杀心有不甘,一切都看在不苦的眼底,不苦坚决礼让不杀担任方丈,但众僧还是一个劲要不苦领导少林,不苦越是谦让,众僧就越是推举,不杀的脸色就越难看。
最后,不杀在罗汉大殿石柱上留下一个惊天爪印后拂袖而去,心性大变。
「我懂了,所以不杀后来投靠朝廷,带兵回到少林揪出隐居柴房的文丞相。少林犯了大案,元兵便借此血洗少林将众武僧屠戮精光,焚烧藏经阁致使七十二绝技仅剩其五,从此少林一蹶不振。」七索合理地推敲出后来的发展。
「大概就是如此了。」君宝叹道,「文丞相被不杀贼秃封住穴道,用大力金刚指一块块剥下人皮,拖了好几个时辰才气绝。此后不杀便养了一批鹰犬,专司狩猎各大门派的精英。不杀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二十年下来好些英雄都给剥皮实草,有的门派为了自保,还将从前与役的老英雄绑了交给不杀。江湖早已不再江湖。」
朝廷一向视少林为眼中钉,此番好不容易有借口剿了这武学殿堂,朝廷的势力从此毫无忌惮地伸进了这座古刹。
视钱如命的方丈不嗔便是朝廷认证许可的住持。达摩院里的高阶武僧花在习武上的时间越来越少,许多官宦子弟更将少林当作武学体验营游乐,达官显要动不动就来拜访参观,大开酒席,荒诞不经的怪现象便如七索所见。
「那不苦呢?他不是跟不杀一样悟出《易筋经》吗?怎不去阻止他?」七索忿忿道。
「谁说没有阻止?当时三万大军围困嵩山,不苦大师带了几个少林弟子杀出少林,其中一个便是我爹爹,也就是那些贼秃口中的大侠张悬,他还俗后与我娘生下了我。但不苦与不杀两人熟稔彼此武功与出招习惯,要堂堂正正分出高下不如比谁先被谁暗算。而几年下来,江湖上已没听闻过不苦大师的消息,大家都说他早已死在不杀的手里,还有传言说不杀扯下他的双手双脚,丢到藏经阁里连同经书一同焚毁了。」君宝说。
君宝大跨马步,双掌平推,动作极其缓慢。
然后突然发劲,动作越小,劲力越大。
「你爹……」七索感到不安。
「嗯,我爹便是死在不杀的手里。不杀不杀……杀的江湖英雄可多着呢。」君宝十岁便上少林,便是爹爹张悬生前托孤,不料少林已非昔日光景。
「对不起。」七索替君宝难过。
「对不起?能当我爹爹的儿子,我觉得很骄傲。」君宝很认真地说,「我爹爹当年名列
朝廷悬赏榜的十大恶人里,虽然身死,却是个英雄。你说,他留给我这做儿子的,还不够吗?「
自从张悬的死讯传回少林,那些贼秃便开始讥讽君宝,让君宝从十岁起便过着惨无人道的奴役生涯。他无法、也不愿像韩林儿一样帮大爷们洗脚挣钱学武功,只是远远瞎学。其他人看见了只有捧腹大笑的份儿。打他,他也不会还手。
七索看着君宝。
这位室友不单只是逆来顺受,默默承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堪。他的表情还传达着一股热忱。
当时七索尚不明白那股热忱是什么,毕竟两人只相处了短短两个月。
但仅仅是这两个月,七索就感觉到那股热忱是很了不起的存在,总有一天,千千万万双眼睛会见识到君宝想要传达的东西。
五
乳家村的夕阳还是一样漂亮。
三年了。
七索走后乳家村并没有改变太多,这是时代里所有人的特色。
只不过说书老人常常漏了词,漏了段,说到一半就忘记故事说到哪了。老人忘了词时,就会习惯性地看看老狗旁七索老是蹲着的位置,摸着断腿,若有所思。
村子里,大家都说红中是个赔钱货,还没嫁给七索就整天往七索家里跑,帮忙秋收家务的,活像人家的媳妇。红中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只是很寂寞。
少了七索,就算乳家村有十个夕阳也不够完整。
「老师傅,你说七索什么时候回得来呢?」红中老是这么问。
「这世上最难醒的,就是英雄的梦。」老人总是这么回答。
秋收了,今天村子里来了不少官吏,还有几辆准备收租的大牛车。
所有人都苦着脸,并不是因为收成不好,而是今年的佃租又往上垫了一层,上半年没缴完的人家,现在利滚利,不晓得能够剩下几碗饭。
罕见的,村子来了个稀客。
一个斗笠客骑着马在村子里慢慢走着。马很高,脖子伸得更挺,白色的鬃毛很是漂亮,立刻吸引住阖村人的注意,连忙着搜刮的官差也不由自主停下手脚。
蒙古人长在马背上,最是爱马,官差们都露出欣羡的眼神。
「小妹妹,这村子里,可有客栈?」白马停下,斗笠客看着正在汲水的红中。
是女人的声音,腔调有些古怪。
「咱这小村子没客栈,再往前走二十里碰上个大镇,那儿才有。」红中说,注意到马鞍上挂了一柄剑,剑鞘花花绿绿缀得很漂亮。
斗笠客的脸大半都给遮住,但红中感觉得到斗笠客正心烦意乱着。
再往前二十里,天不就黑了吗?斗笠客对赶夜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有能栖身的小店、小庙?」斗笠客问。
「直直过去,小庙有一间。」红中指着村子另一头,那里有座土地公庙。
斗笠客微微点头,算是道谢。
红中看着斗笠客驱马往土地庙走去,却被几个官差给喝住。
「喂!西征军还在打仗,你这匹马朝廷要了!」为首的差爷早习惯了蛮不讲理,更何况看到一匹价值至少三百两的骏马。
斗笠客没有理会,继续催马前进。
「喂!你耳朵是聋了还是找死!」差爷大声嚷嚷。
斗笠客恍若未闻,依旧骑她的马。
这差爷也不是蠢货,没有令众官差强行将斗笠客拦住抢马。他瞧斗笠客不答理他们的傲气,说不定是官爷子弟贪玩下乡走荡,或是武艺高强的浪客,根本就藐视王法,也不怕用刀剑讲道理。无论是哪一个,都别招惹的好。
群差只是远远观察着斗笠客接下来的动静,吹着口哨将村子里所有的差兵都召了过来,再做打算。
红中跟斗笠客无关无系,却善良地替她担心着。要是被这群恶官发觉斗笠客是个女子,抢马也就罢了,恐怕还会发生难以想像的可怕的事。
红中当然不懂马,但瞧那白马神骏非凡,铁定是很能跑的异物,於是咬着牙抄捷径跑到土地庙,想出言警告斗笠客快些赶路,莫要久留在村子里。
红中奔跑着,好不容易赶在斗笠客之前来到土地庙,在草丛里喘着气,挤眉弄眼地警告远远过来的斗笠客。
但斗笠客似乎完全没将官差放在眼里,一见到红中这样警告自己,反而挑衅似的将斗笠拿下,让跟在后头的众官差看清楚自己是个女人。
红中一愣,斗笠客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相当美艳的色目人,难怪腔调跟红中所能想像的南腔北调都不一样。
色目女子长发像黄金一样耀眼,眼珠子湛蓝,露出的脖子白皙胜雪,看得众官差目瞪口呆,你瞧我我看你,都是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
「喂!爷叫你留下马来!」差爷大喝,挥手示令。
差爷身后已聚集了二十几名差兵,差兵们眼见是场必赢的架,个个一马当先,瞬间就将色目女子围住。
躲在草丛后的红中看了气结,心想这下场也是你自个找的。
色目女子冷笑,一跃下马,顺手抄起挂在马鞍上的剑。
「要马,来拿。」色目女子慢慢抽出剑,残阳之下亦不减锋芒,可见其锐利。
这些差兵可不是一般破烂货色,大多是西征血战后退下来的。
他们瞧这色目女子个子高挑,连手中利剑都比一般人拿得还要长上几寸,说不定真有些门道,立刻往后退了半步。
「如果你自以为武艺高强,爷好心劝你还是省省罢。现在只是要你的马,再敢装腔作势,爷就不客气连你的人一块要了。」为首的差爷狞笑着,拍拍手。
差兵围着色目女子慢慢移动,手中的刀不断舞动,刀光闪耀,试图扰乱色目女子的视线。
「正好拿你们,试剑。」色目女子微笑,却让红中瞧出了色目女子眼神里的紧张。
差兵一拥而上,刀光霍霍,色目女子身形不转不滞,单靠手中长剑急速飞舞,竟将第一
轮欺身的差兵轻易逼退,双方刀剑丝毫有相互碰击。
色目女子冷笑,将手中长剑一拆为二,左右各持一柄。原来那剑并非以机关扣合的长短子母剑,而是更罕见的磁剑。既是一拆为二,剑身也更削薄。
色目女子轻轻抖动双剑,空气中隐隐有金属呜咽之声。
差爷是识货之人,断定色目女子手持之剑必定是百年前花剌子模的国宝玄磁双剑。此双剑乃玄磁打造,玄磁之所以珍贵,乃因玄磁有磁铁之性,却无磁铁之脆,有金刚之坚,却有软鞭之质。而玄磁不仅能扰动一般钢铁,玄磁与玄磁之间引力更是数倍,善用玄磁双剑者甚至能驭剑飞行,杀人於数丈之外。
蒙古灭花剌子模已是一百二十多年前之事。当时花国城破后,蒙古人搜遍整座皇宫都没发现玄磁双剑,还一度认为玄磁只是传说,百年之后更被说是无稽之谈。差爷认定只要将双剑呈上,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女人,你是花剌子模的皇亲国戚么?」差爷大声问。
色目女子并不答话,只见目中凶光。
她只打算用手中双剑悼念从未见过的故国。
「等什么!砍下她的双手!」差爷大喝,众兵再度欺上。
色目女子双剑如翩翩蝶舞,越舞越急,身形更是腾挪闪转,宛若是天女下凡穿梭在刀光之中。一刻间血花四溅,五个差兵跪倒在地,红中吓得傻眼。
差兵在攻城斩敌时个个骁勇善战,却非武艺高强之人的对手,立刻严守自身相互掩护,不再躁进的差兵利用人数优势将色目女子围困,打算耗竭色目女子的体力。
色目女子的确来自已灭亡的花国,但剑法并非传自花国的镇国绝艺麒麟天剑,而是自行揣摩、苦思而得,说到底不过是由花国舞蹈演变而成。
既是舞蹈,难免有多余累赘的变化,剑光闪闪虽有扰敌之效,却多是无谓招式,只要敌人冷静下来便不利久战。色目女子见差兵不再上前,只好自己朝差兵们舞去。
差兵并不上当,干脆一路后退。
「中!」色目女子额上汗珠滚落,手中剑势更急,却没再杀中任何一人。
色目女子实战经验无多,今次更是群战的首作。她仗着天资聪颖与复仇信念,终於自创出剑舞,一路杀敌来到乳家村。此番遇上有远征实斗经验的差兵是她始料未及,看样子是太过托大了。
色目女子眼神一瞥骏马,思量着冲回马上逃走的时机。
「别让她跑了!」差爷看出色目女子心中的盘算。
「谁要逃了!」色目女子怒道。
突然,一只水桶从天而降,里头的水泼将出来,洒得众差兵一阵慌忙。
差兵起先并未自乱阵脚,但一只又一只的水桶从天摔落,几个差兵忍不住张望起来,生怕有更多敌人埋伏附近。
「倒下!」色目女子趁着奇变突起,立即冲上前与差兵对决,杀得差兵呜呼哀哉,断手断脚一地。
色目女子剑法本就诡异,加上不知敌人是否有强援,众差兵已无对阵之心,赶着四窜逃跑。
严阵既破,胜负即分。差爷大骇也要闪人,不料却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给按住。
「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好怕的?」
差爷定神一看,原来是几天前到县里做客的残念头陀,心中大喜。
残念头陀乃当朝国师不杀道人的十三弟子之九,高大威猛,足足有七尺之巨,不杀传予威震八方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之金刚伏魔功,手持一重达五十七斤的金刚杵,舞将起来有疯虎之势,山河欲裂。
前天在县衙前正好要监斩一户欠税人家,残念索性将三名囚犯用铁链绑在一块,运气全身,金刚杵轰然横击,首当其冲的囚犯胸口碎开,其余两名受到余震,也当场吐血而亡。
「让开让开,尽是些丢脸的小把戏,怎么抱得大姑娘回家睡觉。」残念头陀扛着金刚杵,大步向色目女子前进。
残余的差兵退到远处,心中兀自惴惴。
「不过是粗汉一名,动作冲缓,我一剑就要了他的狗头。」色目女子并无恐惧,调节呼吸。
残念随手挥舞着金刚杵,沉重的嗡嗡之声让一旁的差兵感到莫名的压迫感,真不愧是不杀一手调教出来的猛将。
色目女子心中一凛。这敞胸露毛的头陀力道源源不绝,那金刚杵好像玩具般被他随意戏耍着,等会儿砸下的力量岂是自己足堪招架的?
「我叫残念,你可得牢牢记住啊,待会到了床上要是叫错了名字,我另一柄金刚杵就捅到你双腿再也阖不上!」残念咧嘴大笑,右手平举,金刚杵竟直直地指着色目女子不动,可见臂力超卓。
色目女子剑花急舞,眼中却充满了恐惧之色。
「打歪你的剑!插坏你的!」残念大笑,金刚杵递出。
色目女子当然不敢硬接,想靠速度递剑刺杀残念,却受制於残念看似笨拙实际上却很实用的步伐挪移,一靠近,金刚杵便吹落狂猛的飓风,色目女子金发都给扬了起来。
逃!越快越好!
色目女子这么决定时,心中一点怯懦都没有,毕竟双方差距太大。
色目女子往后连跃几步,吹着口哨召唤白马。白马乃大宛神驹血统,深具灵性,早就等待主人叫唤,登时拔腿奔来。
「想逃?」残念一杵悍然轰地,大地震动,白马惊得前腿跃起。
白马这一受惊,色目女子更是惶恐,只见残念已拦在自己与白马之间。
残念力量无匹,竟举起巨杵要将白马生生轰杀!
「雪儿快跑!」色目女子急道,双剑毫不冲疑朝残念身上飙去。
残念微笑,巨杵往前一递就轻易荡开了色目女子的双剑,还震得色目女子双手发软,双剑坠地。
残念一回身,一手强按着马脸,一手高高举起金刚杵。
白马挣扎,却无力摆脱残念恐怖的力量。
红中双掌遮脸不敢再看下去。
*************此时一只水桶高高落下,水桶在半空中一个翻转,水已经往残念身上泼落。
「谁!出来!」残念一拳击毁水桶,身上却不可避免地湿了。
一个光头少年手中还提着一只水桶,慢慢地丛土地庙后走出。
粗布衣裳,赤脚卷袖,少年的脸上皆是风霜之色,却有一双聪慧的明亮眼睛。
「瞧你这身衣服,是刚从少林寺出来的吧?」残念并不生气,拍拍自己胸脯,「大家都是少林传承,我乃不杀师父门下,算是第一百零六期,小兄弟是几期毕业的?到一边看着,等一下插(A4)也有你的份儿。」
「没毕业。」少年毫无惧色。
「没毕业?那就是逃出来的(A2)!有种!待会师兄请你开开洋荤,再上山不冲!」残念哈哈大笑。
「清醒清醒。」少年竟举起水桶,往残念身上又是一泼。
那水有质无形,武功再高都不可能与之相抗,残念闪避不及,登时又是一身湿。
「你找死?」残念大怒,一拳将白马打昏,举起金刚杵朝少年杀去。
满身冷汗的色目女子尝试捡起双剑帮拳,但手腕酸疼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残念轰成肉汁。
少年深呼吸,一股先天真气从丹田下放到周身百脉,不等残念杀到,就先慢慢舞动起全身,双掌凝重如大笔伸缩,脚步缓踏如虎蹲象步。
一切,彷佛又在银色月光下。
「还在打套路!」残念满脸不屑,却不知道这是哪一种拳的套路。
金刚杵横挥,残念转瞬间就要将少年的腰杆折断。
却见少年身影微动,抚手沾杵,将巨杵斜斜引开,残念只觉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滑,巨杵便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土屑纷飞。
而少年丝毫没有受伤,依旧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自己双手。
残念心中奇怪,就算巨杵没有直接砸中少年,他的硬气功已贯注在杵上,少年只要给轻轻沾上了,非得咳血暴毙才对啊!
尽管觉得奇怪,但残念并无惧怕少年之意,手中巨杵只有舞得更凶猛,不断往少年身上砸去,少年不再坚守阵地,而是随着巨杵进击之处移动。
不管残念怎么发狠,少年都能以毫厘之差避开巨杵,有时再用单掌拖引,有时双掌顺泻,让残念的攻击不断落空。
「沾、黏、连、随,遇强即屈,死缠活打。」少年若有所思,在狂猛的杵风中继续导引着残念的攻击。
残念猛攻无功,心中有气。地上早已被巨杵轰得坑坑洼洼。有时残念想中途收势转攻都没办法,非得耗竭一击之威才能继续下一轮猛攻,於是杵法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已无金刚伏魔之势。
一盏茶后,残念尽管天生神力,却也满身大汗。
比起身处西征攻城中血肉横飞的情况,这击击都落空的滋味更令残念感到无力,心中不禁大骇起来。
「己顺人背,引进落空,不顶不抗,舍己从人,曲伸开阖听自由——」少年老是念诵着残念无法理解的歌诀,脸色不惶不惊,却又毫无得色。
而残念的杵越是砸不到少年,就越是用力挥舞,但刚猛的劲道不断被导引到地上,残念的身子就越不能保持平衡,次次都被自己的力道给带着走,此时不觉有些头昏眼花,脚步也虚浮了起来。
「不对!这世上哪有这种邪门武功?莫非少年念的是害人的咒语?」残念这么一个念头后,更陷自己於万劫不复之地。
脑子越来越不清楚的残念只想赶紧抽身离开,却有心无力,因为少年的「咒语」越来越厉害,自己不仅停不下攻势,还瞎绕着少年团团转。
少年的身影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残念绕到最后连呼吸都紊乱得没有章法,全身的气力都要狂泻而出似的。
巨杵竭力过甚,残念想要抛下巨杵改用双拳击打,但巨杵却像被无形的气劲给黏在手上,居然找不到缝隙扔出。
「敌欲变而不得其变,敌欲攻而不得逞。」少年念道,「敌欲逃而不得脱。」他暗暗惊讶自己在无意之中控制了残念的动作,这可是他与挚友揣摩互击时所无法想像的。
一旁观战的色目女子、红中当然不明就里,瞠目结舌地看着诡异至极的画面:少年一手托着金刚杵,一手架着残念的胳膊底,不断地划圆、转圆,划圆、转圆。
圆有大有小,有斜有直,一下是少年自己踏圆,一下子是牵引着残念转圈圈,好像妖异的舞蹈。
「脱手!」少年说出这两个字时,连自己也感到狐疑。
少年轻轻拨开残念手中的金刚杵,笨重的金刚杵登时顺着圆形转势斜斜飞出,正好砸落在差爷的跟前,吓得差爷一裤子尿水。
少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力道盘旋在自己与残念之间,这股力量明显不属於自己,因为他很明白自己并没有办法发出这么浑厚的劲力,而这股劲力越来越饱满,越转越急,随时会撑破两人跳舞的圆似的。
少年发觉地上都是水,这才猛然发觉两眼无神的残念早已虚脱,浑身燥热,地上都是从他身上不断倾泻而下的汗浆。那股雄浑至极的刚劲当然来自逐渐枯竭的残念,自己只是不断地压搾、牵引罢了。
「啧啧,这功夫还挺管用?还是这头陀太过废物?」少年暗自惊奇,眼见残念无力再战,干脆试着借那股积蓄已久、快要涨破圆圈的力道将残念抛出去,於是自然而然顺着残念不由自主的脚步一带,逾七尺高的残念居然就这么平平飞了出去,足足飞了一丈之远才跌落,摔了个狗吃屎。
摔飞了半死不活的残念,少年感觉到还有部分的劲道还在自己手上似的,立刻深吐长纳,想像的体内的先天真气继续拖引着那余劲进入体内,变成真气的一部分。
少年深呼吸,环顾着零零散散的差兵,差兵拖着受伤的同伴连滚带爬逃开,差爷更不知躲到哪去,无人理会残念是否摔断了脖子。
少年几个箭步跑到残念身边,拍拍他双眼翻白的脸,天真地问道:「喂!刚刚是什么感觉啊?想吐?头晕?喂,起来再打一次吧!」残念当然没有回话,他全身的筋脉几乎被摇散了,颈骨也受了重伤。
「啊!你没事吧!」少年见残念昏厥依旧,这才回过神看看还坐在地上的色目女子。
「我一个人自能应付!要你帮忙做啥!」色目女子怒斥,简直是蛮不讲理。
「啊,原来你刚刚没出全力,是我不好。」少年一脸愧疚,显然未谙世事。
少年根本没意识到他刚刚那一架,已开启了中国武术最深邃悠远的一页。
色目女子也真没想到救了自己、还被乱凶一通的少年会道歉,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应付。站了起来,走到逐渐睁开眼睛的白马旁,怜惜地摸着白鬃。
「请问这里是不是乳家村?」少年问,张望着。
「你应当先问我的名字吧,哪有人像你,这么说话的!」色目女子愠道,这少年当真视自己为无物了。
红中从草丛里走了出来,看着少年。
「这里便是乳家村。」红中道。
刚才她听见少年承认来自於少林,即使少年并未出言询问乳家村,红中也想拉着他问话,打探七索的消息。
「可有位叫红中的姑娘?」少年喜道。
「我便是。」红中连忙点头,心跳得飞快。
色目女子见红中双颊略红,居然又生起气来。
「喂,我叫灵雪,你叫什么名?」色目女子瞪着少年。
「莫怪,我有急事找红中姑娘参详。」少年满脸歉意,却依旧没将灵雪放在心上似的,拉着红中的衣角就往旁边走去,气得灵雪全身发抖。
两人来到土地庙后,少年神色惴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在红中的手中。
「可是七索捎来的?」红中开心得哭了出来,一点都没有平时的好强样。
「正是七索。」少年叹了口气,拳头紧紧捏着,将头别了过去。
这信他是看过的。但红中不识一个大字,是以信里长达五页全是稀奇古怪的图形,少年拆解了半天也不晓得他的好兄弟在涂鸦着什么。
但,信中的意思他到底知晓了八分,所以他绝不忍心看见红中待会的表情。
红中发抖地将信拆开,静静地坐在一旁读了起来。
愣住,然后号啕大哭。
这一哭至情至性,连本来想继续臭骂少年的灵雪都找不到缝隙介入,而少年更是无奈将头垂下,很低很低。
红中哭到天全黑了,这才勉强止住了泪,抽抽咽咽的。
「我要去少林。」红中说着说着,眼睛又噙着泪水。
「为什么?」少年讶然。
「救七索。」红中抆掉眼泪,挺起胸膛。
***************七索来到少林已经快三年。
对一个冲暮老人来说,三年只是让眼角下的皱纹烙得再深点,但对一个快满十七岁的大孩子,三年可以改变整个人。
面对这些改变,七索甘之如饴,因为环境能改变一个人,但英雄却能够改变整个环境。要成为英雄,就要有超乎常人的觉悟,那些官宦子弟无聊时便以试招为名对他拳打脚踢,他也学着君宝满不在乎地承受下来,就当作用最笨的方法学「卸力」。
前阵子七索参加了索然无味的站桩速成班、艰苦的铁砂掌速成班、保障就业的胸口碎大石速成班,双手被廉价的药水泡得发紫,双腿也蹲到抽筋,胸口到现在还会疼。
「子安师兄,昨天讲到武松碰着蒋门神,结果怎样想出了没,等得我好急啊!」七索倒吊在树干上吃馒头,吓了正要坐下刻木板的子安和尚一大跳。
「喂喂,都快要闯关比试啦,还有时间听故事?」子安说道,心里却是爽呼。
一个喜欢说故事的人,其最好的朋友莫过於喜欢听故事的人,如果这个爱听故事的人不是哑巴,还能说说意见,替故事加油添醋,那就更难得了。
自从七索进了少林,子安写故事的速度就加快了好几倍,有人催比一个人闷着写来得有动力多了。
「行了行了,闯十八铜人阵所需的十八种拳法我都学了个全,就算不靠贿赂我也没问题。」七索将馒头啃完,双脚紧钩着树,开始做倒悬挺身的练习。
十八铜人阵里当然有十八位把关的师兄,每位师兄都擅长一种拳法或兵器,共计十八种。这十八种里形意拳占了半数,依照次序分别是升龙霸、虎咬拳、悬鹤踢、地躺拳、鹰爪功、蛇手、蝙蝠沾、猴拳、狮子吼。其他是兵器类,刀、枪、剑、棍、鞭、盾、三截棍、暗器。最后一关则是天顶锤,必须用头一口气敲破五块砖才能破关进木人巷。
七索并非娴熟以上每一种武功,却很有把握比韩林儿等人提早闯关下山,因为他的手劲越来越大,昨天在练蛇手时甚至差点将韩林儿的手折断,弄得韩林儿哇哇大叫。事实上,七索在这两年来已没有被韩林儿等人打倒过,还得留手才不致打伤他们。而七索与君宝更发现,体内有一股非常纯粹的真气正源源不断生成,说不定这就是人家所说的内力。
至於兵器类,因为刀剑不长眼怕伤了公子爷们,守关的师兄个个草草比划了事,还将锋口磨钝,根本没有实在功夫,不足为惧。
除了功夫上的明显长进外,七索在挨打上尤其了得。那套慢拳经过君宝与他三年来的改良精进,更衍生出抱残守缺、敌强我弱的防御法则,常常韩林儿一拳全力打在身上,该处肌肉登时松懈软化,加上身形微微腾挪,几乎没有痛苦。
一个不易受伤的人便无输的可能,七索有自信靠挨打的本事闯过阵法。
子安轻轻咳了几声,松了喉咙。
「说时冲,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晃,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蹬,蹬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往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子安说唱俱佳,描绘起拳脚相交时全不必实际比划,七索便听得直点头。
「然后呢?打着了吧?」七索应声,那是一定要的。
「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晃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将过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马、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得蒋门神在地上叫饶。」子安附注似的详解了方才那套交手的名堂,却忘记那招还是从七索那里听来的戳脚招式。
正当七索听得津津有味,召集所有寺僧的大钟声突然响起。
「会是什么事?」七索抓着脑袋,翻身下树。
「哪个高官来少林出巡考察吧。」子安叹气,大好的说故事时光又报销了。
两人跑到大雄宝殿前时,五百寺僧已差不多集合完毕,大家或坐或蹲,一点肃杀庄严之气都没有。君宝已排在韩林儿等人后头招呼着。
「什么事?没看见大官的轿阵啊。」七索低声问道,君宝摇摇头。
「韩信点兵,看谁倒大霉的时候到了。」韩林儿转头,看着七索。
大师兄站在殿前高台上睥睨众人,几个达摩院武僧拿着棍子站在后头,方丈在一旁拈须微笑,一切看来都跟平常一样。
惟一诡异的是,把守铜人阵猴拳关卡的圆刚师兄背着蓝色包袱,换上俗家弟子的打扮站在大师兄旁。
「各位师弟,今天是圆刚把守咱少林十八铜人阵满十八年的日子,这些年辛苦他了,圆刚功德圆满,返乡归田,依旧是咱少林的好兄弟。」大师兄声音洪亮,每个字都含有铿锵之音。
圆刚长揖到地满脸喜色,将背上的包袱解下的动作,泄露一身虚晃颠簸的肥肉。
那包袱看起来很沉,想必是守关时贪了不少银子,此番下山定是要买田娶妻当地主了。
「恭请方丈为小僧解穴。」圆刚跪在台上,五体投地。
方丈点点头,微微屈身,指如拈花,脚步缓缓绕着圆刚,手指弹射出一道又一道无形气劲,从各处解开圆刚身上长期被封阻的奇经八脉。
圆刚哇的一声吐出黑血,登时如释重负,感激地全身颤抖。
七索看着一脸兴奋之情的圆刚,却暗自替他叹息。
都已三十八岁了,下了山还能有什么搞头?人生最绚烂的日子都这么耗在无聊至极的守关上,瞎困了十八年,难道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以弥补得了的吗?
「所以,今天咱少林要选出一个新的守关好汉,此事干系甚大,因为守关长达一十八年,这位兄弟必须擅使猴拳,拳如流星,腿如闪电。」大师兄目光如鹰扫视全场。
排在有钱公子哥儿们后头的劳役寺僧无人敢跟大师兄的眼睛对望,生怕自己给点了名。纵使有贿可拿,但一十八年可不是开玩笑的。
「把守关卡,乃是舍己为人的光荣任务,一眨眼一十八年便过去了,再说咱少林什么东西没有?要银子?有!要女人?有!要武功?多得你学不完!要念经修身养性?藏经阁里多的是吱吱喳喳的忏言!瞧瞧圆刚,这十八年下来不仅身子变得更壮健,脑子也更清醒了,这证明少林功夫的确是,行!」大师兄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
「可有自愿?」方丈缓缓问道。
方丈的声音不若大师兄洪亮,却透着不疾不徐的回绕声,可见内功深湛。
七索低下头,盯着鞋看。
左边的鞋子破了个大洞,露出三只脚趾。要不是少林寺一双鞋要价三两白银,他早想换一双穿了。
「七索?很好,很好,还有没有人自愿?」方丈和蔼地说。
七索大惊,猛然抬头。
君宝与子安也一脸震惊,方丈的刻薄他们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会这么硬来,今天七索真是交了大霉运。
「方丈,我没有……」七索结结巴巴。
「七索,还不快上来。」方丈远远瞪着七索,神色严厉。
七索心想方丈大概是看错了什么,只好尴尬地跑步到台上,想亲自跟方丈说个明白。
韩林儿等人在肚子里暗笑,七索什么人不好得罪,一入寺便得罪了方丈,难怪会有今天的场面,就是神佛也救他不了。
「方丈,其实弟子并没有自愿,弟子志不在守关,而在於……」七索慌慌张张,满身大汗。
「圆刚,七索想自愿守关,你瞧这孩子行不行啊?猴拳练得可得神髓?」方丈微笑,似乎没听见七索的辩驳。
「方丈英明。七索这傻孩子在方丈德化感泽之下颇有长进,猴拳在众劳役寺僧里算是十分本事的,由他守关再好不过。」圆刚躬身道。
「既然圆刚都这么推荐,老衲也只有成人之美,七索,以后你要好好地干、用心地干,知道吗?」方丈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七索听了登时五雷轰顶,但在这紧急当口却没时间发呆,七索立刻想回话辩驳。
「哪有你说话的份!」不料大师兄一个踱步,出手就往七索的嘴巴掌去。
大师兄这一掌无工无巧,端的是快如闪电。
一瞬间,台下所有僧人都呆住了。
大师兄的手悬在半空,被七索硬生生拨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不好!」君宝暗叫不妙。
七索惊恐地看着大师兄愕然的眼神。他还没看清楚大师兄要摔自己巴掌的手法是哪一招哪一式,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圆」遭到侵犯,便直觉地用左掌斜斜引开。
大师兄的眼神变得很可怕,有如一头愤怒的狮子。
「长幼不分的家伙!」大师兄怒道,一招金刚罗汉拳就往七索的胸口砸去。
方才大师兄那一掌只是为了给七索一个教训,是以没带着内劲,威力不透,但现在这一拳可是有如星锤,一旦沾上七索胸口,七索大概要断上两根肋骨。
「君宝!」子安看出不妙。
的确,没有人比君宝更清楚七索接下来的反应,所以君宝拔腿就往台上跑去。
七索只是直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胸口内缩,便避开了大师兄这可怕的一拳。
「犯逆!」大师兄打不到七索,只有更怒,摆出大开大阖的起手式,抡拳便要将自创的盘古开天拳使将出来。
七索脸色大变,知道自己不该闪开大师兄刚刚那一拳犯下大错,可是却又挨不起待会这一轮猛拳,难道还要继续抵御?
只见君宝冲过人群一跃上台,双膝跪地。
「方丈!请求让弟子担任猴拳一关的把关人!」君宝叩首,大胆地跪在七索与大师兄之间。
如果真打下去,大师兄手下不留情,七索必定惨死在台上。
方丈冷眼看着君宝,不发一语。
一滴水落在韩林儿的额上,韩抬头,又有几滴水珠落下。
天空乌云密布,大雾起兮,远山隐有风雷,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大侠张悬的儿子,你可学过一日猴拳?」大师兄收起架势,睥睨着君宝。
「……不曾。」君宝冷汗直流,根本不敢抬起头。
若是招出七索早将猴拳教予自己,不晓得会犯下哪一条门规,后果难料。
「那便退下罢。」大师兄一脚用力踹下,却觉得脚底陷入沙坑里,劲道瞬间分散,化得无影无踪。
大师兄神色丕变。
君宝不是死人,当然感觉到大师兄踢他,却傻愣愣地纹丝未动。
七索震惊君宝跟自己一样无意间展露了苦练的古怪功夫,若再让大师兄当众丢脸,恐怕两个人都会被逐出少林,甚至被活活打死。
「君宝!你搅和什么!能够继承圆刚师兄的衣钵我高兴都来不及,你胆敢插手强抢!下去!」七索佯怒,一脚往君宝脸上踢去,君宝登时摔得前仰后翻、狼狈至极。端的配合得天衣无缝。
七索大笑,双膝跪落,恭请方丈赐下十八铜人阵守关者的可怕枷锁。
他笑着,却无法阻止眼泪盘旋在眼眶里,只好紧闭双眼。
「七索,这死穴一点下去的后果,你是知晓的。每个月都得缓解一次,否则经脉逆流暴毙身亡七孔流血种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奇怪死因都可能出现,若你胆敢辜负守关的重责大任也得由你,莫要怨尤。」方丈微笑,伸出手指,「七索,大声再说一遍,你可是自愿担任十八铜人阵之八,共计一十八年?」
「弟子自愿,这就叫请君入瓮!毛遂自荐!老王卖瓜!在所不辞!」七索裸着上身大叫,叫得震天价响。
叫得翻落在地的君宝,也落下热泪。
他的好友,惟一的好友,那个立志要下山锄强扶弱,闯出一番惊天侠业的好友,如今屈辱地跪在大雄宝殿前,任凭那些妖僧欺凌、毁灭、剥夺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一声闷雷,大雨倾盆落下。
「恭请方丈赐穴。」七索大叫,全身都发抖着。
方丈点点头,满意地将左手重重按在七索背脊上的死穴,刚猛绝伦的真气倾泻注入七索的奇经八脉。此真气霸道无比,根本不理会七索自身自然运行的真气的抵抗,犹如百万甲兵直破城池。
七索登时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眼泪如注,痛得连声音都喊叫不出。连一向交恶的韩林儿都不忍卒睹。
君宝紧紧捏着拳头,恨得无法自已。如果他有惊世武功,就算要与整座少林寺为敌他也要将七索救下。看着好友受此绝大痛楚,比凌冲自己还要痛苦百倍。
方丈似乎有意让七索多受点苦,原本只要半盏茶时间的封穴过程,方丈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工夫,痛得七索口吐白沫,肌肉抽搐,五官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变成白痴似的。
方丈微笑,总算放开了手。袈裟也被大雨湿透了。
君宝不敢立刻上前察看,等到方丈抆掉额上的大汗宣布今天的集会结束后,他与子安才冲到台上,将昏迷不醒的七索扛回柴房。
************七索被点了死穴,手法又是奇重无比,让他足足昏迷了七天七夜。
其间身子时而发热忽又发冷,吊足了君宝与子安的心,子安略通医术,开了几个解热消寒的方子强喂七索喝下,总算等到七索睁开了眼睛。
方丈所点的死穴,如果一个月内不缓解一次,就会暴毙而亡。这点穴功夫唤做镇魔指,位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四,奥妙无比,绝非暗算毒辣之技,因为点穴成功须花一盏茶时间,真实打斗哪来的笨蛋让人点这么久?
这镇魔指是少林原本用於匡正行恶之徒的惩戒手段,高僧要求行恶之徒必须改过迁善,方才替他每月缓解一次,直到恶徒的确改过为止,高僧才一次将死穴解开。
一次解开死穴的时间完全没有一定,端视施术之人的意愿。但方丈不嗔却将镇魔指用在威胁守关人恪尽职责上,其实有违少林例规,但方丈用此法管理十八铜人已久,大家也习以为常。
「怎么样了?好像不烫了?」君宝松了口气,摸着七索的额头。
七索不语。此刻的他万念俱灰,脑子一片死寂。
「知不知你在昏睡时直嚷着什么?」君宝试着逗七索说话。
七索微微摇头,又闭上眼睛。
如果能一睡十八年再醒来,也未尝不是坏事。
「你嚷着红中啊!红中啊!莫要等我十八年,快快嫁人吧!」君宝逗着,却自己流下了眼泪。
七索睁开眼睛,叹气。
是啊,自己被困在少林寺十八年已经够衰了,怎能累得红中痴等半生?当初如果听红中的话,在村子里成亲,挑一辈子大粪也就是了,懵懵懂懂的,至少能感叹少林梦未能达成,却也不必真被这个梦锁了十八年!
「七索,你有个青梅竹马在等着你,真好,有个人等,十八年一眨眼便过了。」君宝安慰道,殊不知自己安慰人的功夫正好是倒行逆施。
「直你娘。」七索恨恨骂道。
「直什么娘什么?反正有我陪你挨,你怕什么?等我考进达摩院修炼七十二绝技,藏经阁里经卷浩繁,搞不好换你等我哩!」君宝道,装作毫不在乎。
七索猛摇头,慢慢下床。
七天没开过眼,身子沉得跟什么似的,才踏出第一步就头晕目眩。
「君宝。」七索好不容易走到柴房外。
此时又逢残月银钩,恰似两人初次相逢的那夜。
「嗯?」君宝蹲在一旁。
「偷偷翻墙出少林吧,帮我捎个信到乳家村给红中,告诉她,别再等我了。」七索的背影苍凉单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
「行。」君宝立即答允。
虽然自十岁以后,君宝便没下过少室山接近人群,但如果连朋友这点请求都办不到,他怎么还有脸陪七索十八年?再说,少林寺少他这么个存在感薄弱的下贱寺僧个把月,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早去早回就是。
七索深呼吸,两脚慢慢打开,双手缓缓平推,动作包含了松、柔、静、空,即使全身乏力也能打出个形。
「君宝,一直以来,我有个大侠的梦。」七索在月光下勉强打着两人合力推敲出的慢拳,君宝看了只有更加难过。
「我明白,听到耳朵都长茧了。」君宝蹲着,挖着耳朵。
「下了山,你就别回来了。」七索的语气很平顺,不像在开玩笑。
「你……」君宝震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带着咱兄弟琢磨出的这一套拳,去让整个武林震动起来……」七索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天上的残月。
七索回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挚友君宝。
七索的目光又回到初来少林的第一夜,那样的天真,那样的豪情万丈。
君宝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伸出拳头。
这是男人间的约定。
七索微笑,拳头轻轻碰了君宝的拳头一下。
「去让全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参见英雄!」
六
官道上,测字摊的破旗摇摇晃晃。
短发少年一路啃着馒头,测字摊老板笑嘻嘻地跟在后头嚷嚷。
「大叔你别跟了,我是不会起什么狗屁诨名的,去干些别的正经事罢。」
「嘻嘻,如果嫌诨名太庸俗,好歹也起个侠名吧,算你便宜一点。」
「起侠名?那又是劳什子东西?」
「是啊,自古每个赫赫有名的侠者鲜少使用本名,要不仇家寻上了,岂不连累家人朋友?起个侠名闯荡江湖是很平常的事,起对了侠名,好听、好叫、又好写,教别人琅琅上口也不坏罢。」
「……乍听下是有点道理。」
「大侠刚刚出手教训那班狗官,身手煞是不凡,说不定为你起了个名还是我的荣幸。这么吧,开张大吉,随便给点碎银子就是。」
「我有个朋友,名字里有个七字,我想起个跟他名字有关的侠名。」
「行,十乃圆满之数,七加三便得完满,你便用三为侠名之首。」
「这样也行,那还用得着问你?认真点吧大叔。」
「我虽不懂拳法,但瞧你年轻气盛,出拳锋芒毕露,老夫断定你前半生受尽旁人难以体会的委屈,是故招式虽后发先至、以慢打快,但其实你神色却透露出天真的莫名喜悦,足见你的心早已忍耐不住,迫不及待想让天下知晓你这柄罕世奇锋。」
「……正是,我有一定要名扬天下的理由。」
「既是罕世奇锋,本来应当为你起名三锋,锋锐的锋,但古来刚强易折,盛名难久,其锋自钝,不如有锋之音而无锋之形,便用山峰的峰取代锋锐的锋吧,此峰简形为丰,乃一柄剑贯穿破出於数字三上,乃上佳侠名。」
「实在是太复杂了,三丰便三丰罢。」
短发少年看着北方,若有所思。
*****************「别整天发呆,你瞧瞧我,故事之王还不就是这样?在少林厨房里窝上一辈子。」
子安看着全身涂满金漆的七索呆呆地坐在大树下喝着稀粥,忍不住出言劝道。
自君宝下山已有两个月了。
七索一个人猛发呆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就连故事也听不上劲,连带弄得子安浑身不对劲。
这几天是第一百二十七期毕业生分批闯关的日子,也是十八铜人大赚其钱的黄道吉日,少林阖寺上下都喜气洋洋的,相关庆祝活动连日举行。
有钱公子爷们闯破了关方丈便颁发毕业证书,证书上书有毕业生修习的种种拳法,将来凭证书便可在坊间开设私人武馆,挂上少林正宗的名号。
另一方面,大雄宝殿前也举办毕业生成果发表会,许多人轮流上台献艺,有的表演投稿被录取的新少林七十二绝技,有的清唱着属於自己的主题曲(将来行走江湖时还得带着戏班子跟在后头唱,才有英雄登场的风范),好不热闹。
更多人从山下找了许多画师上来,草绘着自己与大师兄、方丈等人称兄道弟的感人画面留作纪念,大伙共享乐了一年颇有感情,纷纷留下自己的家世、住址,以及鹏程万里珍重再见等励志字眼,有的还相互在对方的丝绢寺服上签名。
七索冷眼看着这一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顿饭吃完,他又要回到铜人阵里,把守那约莫十坪大小的猴拳第八关,忙到得一身金漆地在寺里走来走去,有时才刚卸下金漆睡觉,不多久又得重新漆上守关。
有钱公子爷们对七索讥嘲有加,改唤他作第八铜人。
但七索已无感觉,如果他不让自己的情绪冰冷下来,怎么撑过这十八年?恐怕会发疯吧。
这天吃过午饭,七索先到铜人阵的入口集合分赃,做做暖身操。
「七索,喏,这是今天闯关的六个人给的破关费,一关十两共六十两白银,这是你的份。别说咱兄弟亏待了你。」守第一关升龙霸的圆齐师兄说道,七索接过了贿款。
据说圆齐师兄在还没入阵前,可是劳役寺僧里最强的角色,算起来也是江南大侠之子,但被点了死穴后人人平等,只看银子不看人,分赃倒也公平利落。
「七索,别整天瞎苦着脸,你在你那破村子里可曾见过这么好赚银子的差事吗?就算在京城里也谋不到这种好工作。存够了银两,下山就是豪富阶级了。」守第六关蛇手的圆起师兄咬着手中刚分到的白银。
「打打假拳就有银两送上门来,哪有这么好赚的是吧!」守第十六关三截棍的垢德师兄在半年前才入了关,一开始也是意志消沉,但自从他学会溜下山上妓院后,他就不觉得山上山下有什么区别了。
「算一算,我只剩下一年半就功德圆满啦,下山后我要开间武馆专教少林棍法,这才是长久的生财之道。」守第十三关棍法的圆灭师兄说道,也不瞧瞧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已长到看不见肚脐眼。
大家七嘴八舌聊着,七索还是一个呆样,大家也不以为意,新人就是那副死气沉沉的德性,但银子摸熟了,终究会想通的。
钟锣一响,十八铜人纷纷各就各位,回到自己所属的阴暗房间。
七索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闯关者陆陆续续进到自己房间。
每有闯关者入内,七索就随便跳几下,虚招实招都不计较地乱打,就任凭闯关的大少爷们将自己击倒,往下一关狮子吼走去,连多一刻的作假也懒。
到了晚上就寝,七索更是难以言喻地寂寞。
君宝走了,还是给自己遣走的。
没了月下比划,就连徒手斩柴都没精神,挑水也没一较上下的玩心。
浑浑噩噩,真的是浑浑噩噩。
*************************常常,七索睡不着觉,就会去厨房找子安聊天。
子安经常点了油灯熬夜刻小说,据他说一天得刻足五百个字才睡得着。
「子安,其实你偷偷摸下少林也就是了,你又没有被点死穴。」
「你不懂,一开始是不情愿,但一个地方待久了,反而会害怕外头的世界啊。少林市侩又荒唐,可也没山下那样复杂,打打杀杀的,一不留神就要低头捡脑袋了啊,当我们搞创作的,头没了就什么也没搞头了。」
「那你的梦呢?就故事之王那个。」
「故事之王哪,等你一十八年后下山,再将我的大作扛下山印便是。」
「不是说要增广见闻?」
「看一时的世界不过写出叫好一时的故事,待在永恒不变的地方才能写出历久不衰的小说,这道理也不懂?嘁!」
七索看着子安。他才是英雄。
无论如何都不会灰心丧志,愚昧地坚持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爱听故事的朋友,可以完全将前几个月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记得子安说,七索要是闯过铜人阵下山,他便让君宝背着翻墙出寺,三个人一齐在外头逍遥。他说,创作者不能死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要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游历,增广见闻,取材写作,方能成为当代故事之王。
「谢谢。」
「早点睡罢。」
七索感激子安相伴,却依旧浑身没劲。没劲透顶。
直到这时,也就是第一百二十七期总毕业典礼的前一夜,七索躺在柴房上晒月亮睡觉时,事情才急转直下。
那晚,七索身上金漆索性不卸了,反正明天是这半年守关的最后一天。
躺在屋顶上,七索慢慢吸气,肚子越撑越大,好像要将月光给吸进肚子里似的。
这两个月来七索虽然对劈柴、挑水、慢拳练习渐渐心不在焉,但慢拳所讲究的呼吸吐纳他却没有忘记。或者说,即使七索想忘记也难,这呼吸吐纳一旦熟习了,就像鬼魅缠身,怎么也甩脱不掉。
武功最忌有形无质,架势再怎么虎虎生风,若没有真气在体内运行催劲也是枉然,所以拳经有云:「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少林寺这好几十年堕落,除了少数达摩院里的资深武僧外,阖寺上下都只练筋骨皮,无法进入真气运行化育的境界。
君宝与七索没有途径一窥少林享誉天下的内功法门,却在日积月累的慢拳推引中另辟蹊径,到了最后,两人都不再以僵劲、拙劲相逼,而是全身松透,动作圆活柔和,气息自然窜长了起来。气息一长,两人精神清明,体内自然孕育真气。
这功夫后来不止在练习慢拳时才发生,而是黏随在呼吸上头,是故七索连在睡梦中也有一股真气在体内运转,令七索即使深睡,身子对周遭万物的变化也颇有感应。
七索睁开眼睛。
他似乎听见夜空中有人纵跃的声息,仔细一听,那声音居然往柴房而来,有时急促前进,有时停下。
「是谁?君宝吗?」七索惊喜,少年心性的他根本没想到君宝没有履约,反而一个劲高兴起来。
但仔细一听,那脚步声却又不像,对方的呼吸也很凌乱,一共有两个,其中一个甚至与常人无异,跟君宝绵绵悠长的呼吸声天差地远。
既然对方呼吸声中透露的功力甚浅,七索也不怕是敌人,索性站在屋顶上大大方方地观察。
柴房底下,两个全身着黑衣、蒙脸露眼的身影似乎犹疑着什么。
黑衣人一高一矮,高的想推开柴房门,矮的有些紧张。
「谁?来柴房做啥?」七索满不在乎跃下,两个黑影似乎吓了一跳。
「七索!你怎么漆得一身金啊!」矮黑衣人抓下面巾,大哭向前。
是红中!
「红中!我想你得紧!」七索心头一震,紧紧抱着红中。
此刻七索的呼吸终於紊乱。
高黑衣人也除下面巾,东张西望,指着柴房示意三人入内详谈。
**************************柴房内没有蜡烛,七索只好点着星微柴火。
火光照映着风尘仆仆的红中,她高了些,也瘦了些,人出落得更漂亮了。
七索见这小妮子在这大乱世的,居然为了自己直奔少林,心中感动莫名,久久说不出话来。
「没话说的话,走了。和尚不好惹。」高大的黑衣人也除下了面巾,正是美艳的色目人灵雪。
红中依旧哽咽无法言语,只好由七索开口。
「君宝呢?他怎没有陪着你来?」七索料定是君宝带到了信,红中才慌慌张张跑来。
「没,他说既答允了你,下次见面便是万民所系的大侠,所以只放着我师父一路护我上来。你放心,我师父双剑可厉害得很,以后我就跟着她学剑。」红中抆抆眼泪。
「师父?」七索看着灵雪。
「正是。」灵雪心高气傲。
当天君宝将信交予红中后,红中便请求君宝带自己偷偷上少林,但君宝面有难色,红中於是向灵雪下跪,要求灵雪收她为徒。灵雪不露形色,心中却是喜不自胜,装作无可奈何就收下了红中。
而灵雪平生首徒的第一个要求便是直闯少林,她照样应允,向君宝问明了柴房位於少林的位置后便启程。
好个不分轻重的师父。
「大恩不言谢,还请灵雪师父将红中带下山,帮红中早日找到如意郎君,莫要再惦记着我。」七索一个叩拜。
却见灵雪霍然站起,抄起玄磁剑刺向七索额头。
玄磁剑愕然停在七索额前,一滴血落在地上。
「女人为什么非得嫁人不可?又为什么要听你拿主意?她说上山便上山,你说嫁人便嫁人,全拿我当死人!」灵雪怒极,手中长剑气得发抖。
却见红中轻轻拨开灵雪的剑,怜惜地摸着七索脸上的金粉。
红中的手慢慢游移着,用她的手重新认识长得更结实、更壮的七索。
郎君啊,你在少林受苦了,给人欺负得狠,可你终究还有一个小红中啊,我俩在娘胎就认识了,注定这辈子要患难一生,你可别叫我嫁给别人……
「你学武功,我也跟着学剑,你在少林一十八年,我便随师父行走江湖一十八年,我俩终有团圆之日。」红中咬着下唇,全无少女的矜持。
此刻她若不将话说清楚,真怕七索无法了解自己的心意。
七索默然泪下,恨得不能自已,却又心疼红中。
灵雪自讨没趣,收剑坐下。
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七索拉着红中的小手询问家乡旧人,红中从七索家人到说书老人的事都钜细靡遗地说了,也提到七索的二弟就要成亲,家里忙得很。当然了,红中也描绘了君宝与残念莫名其妙的打斗,听得七索直瞪眼,心中澎湃不已。
「那拳果然管用!」七索不由自主兴奋起来,却又有些许扼腕之意。
君宝虽不像自己整天将英雄挂在嘴边,但他瞧得出君宝是个侠义心肠的铁汉,这玄奇的慢拳功夫在他身上定能发扬光大。
「管用个屁,再怎么有用也得待在这和尚庙十八年,到时候拳脚都发霉了。」灵雪这倒是实话实说。
「不,我问过说书师傅,在少林沉潜了二十、三十年才出寺,一出手便威震江湖的大有前例可循,师傅说,那少林七十二绝技浩繁难解,不练它个十几年怎能有成?大丈夫便当如此。」红中鼓舞着七索,也鼓舞着自己。
「也是。」七索叹道。
红中与灵雪自不会明白少林现在的状况,倘若少林是以前的少林,又岂容得你们两女想来便来,要走就走。
鸡鸣了。
灵雪起身,她可不愿跟少林和尚动武。
红中拭泪,拉着七索又说了好一会话,说自己将来轻功有成,还会到少林探望七索,带点好吃的东西给他补补身子。
七索想摇头,却又自知抵挡不住对红中的思念,若能每年见红中一次,该是多么甜蜜的期待?七索只好紧捏红中小手以表达心意,红中点点头。
「我走了,七索。」红中跟在灵雪身后,频频回头。
「灵雪师父,还请多多照料红中了。」七索长揖,将这几天守关所赚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交给灵雪当作盘缠,灵雪老实不客气收下。
「不开心的话,就拿那些恶和尚出气罢,你出不了寺,也别让他们就这么撒银子下山了。」红中说,与灵雪一齐消失在柴房外的窄道尽头。她的个性就是如此刚烈。
七索一愣。
这一愣,愣出了少林寺前所未有的狂人传奇。
*******************第二天七索一早就养精蓄锐,精神奕奕地来到铜人阵里报到。
「七索,喏,这是今天的份,八个人闯关,你共分八十两,拿好了。」圆齐师兄将一袋银两在七索眼前晃,七索却视若无睹,直直往第八关前进。
其余十七铜人看了直摇头,心想七索这新人连收了几天钱,现在居然闹起性子,乡下人的无知真不能小觑。当下十七铜人便将七索的份给分了。
闷热的小房间里,七索一边与假想中的君宝练习着慢拳推引,一边等待最后一批准毕业生进关。他心中已有盘算,练起功来神清气爽。
「喂,第八铜人!老子破关来着!」无礼的声音嚷嚷。
七索睁眼一瞥,原来是与自己同期上山的金轿神拳钱罗汉先生。
钱罗汉也不敬礼,直接卷起袖子,满身大汗抡拳就往七索身上打去,那招式根本不是猴拳,乱七八糟的根本叫不出名堂。
「肥罗汉,有没有在练功啊?」七索随意一避,脚一伸,就让肥罗汉跌了个超级狗吃屎。
肥罗汉摸着头上的血包,心中的惊讶更甚於受伤的愤怒。
明明钱都交了,这乡下穷小子怎么还敢摔伤自己?
「喂,下盘这么不稳,吃的东西都到哪去啦?」七索搔搔头,打量着比上山时更肥的钱罗汉。
「你这小子真不上道!」钱罗汉怒道,使出自己在一个月前被少林认证通过的新七十二绝技富贵逼人滋补掌法。
七索不由自主想笑,前几天毫无心思守关,有时根本就睡大觉,任凭这些公子爷走到下一关狮子吼,更别提端详他们的拳脚功夫到哪里了。
这会儿定神一瞧,简直是狗屁不通,当下不闪不避。
钱罗汉大喝,一掌打在七索的胸口,本想七索应当立刻咳血身亡,却觉拳头打在一桶扎密的土沙里似的,劲力全给消散了去。
七索摇摇头,直说:「少林里多的是白米饭,去吃两碗再回来。」
钱罗汉怒极,这少林里谁都要敬他的钱三分,再不也得买推荐人汝阳王的账,谁敢像七索那样出言挑衅?当下一脚踢向七索小腹,直取丹田要害。
七索试过了柔和化法,这下运气至小腹,试试纯粹的刚体防御。
「疼死我!疼死我啦!」钱罗汉一脚踢完随即惨叫,抱着脚掌在地上打滚,吓坏了接着进门闯关的两名公子哥。
七索叹气。
红中说得对极。要是我被困在少林十八年,你们这群废物也别想下山!
「一齐上吧,管你打得是不是猴拳,只要击倒了我就可以到狮子吼去!」七索两手一摊,两名公子哥立刻抱拳欺上,使得是不三不四的金刚罗汉拳。
七索随意拆解,轻轻松松便化解开两人的攻势,还使了猴塞雷这连续技,将粉气十足的两人轰得满地找牙,猛吐酸水。
后头赶来的五人面面相觑,心中实不明白交了钱怎会是这样的光景?但人多一向欺负人少,联手打趴了七索照样算破关,登时一拥而上。
「拿出本事来!要不半年后再下少林寺罢!」七索喊道。
他打定主意,怎么也别想从他手底下过关。
五人或纵或跃,招式倒使得眼花缭乱,但在七索眼中全是不堪一击的花招,他表面上使出正宗猴拳做闪电击打,但劲道却出自慢拳里的内力奥妙,只用了三拳两脚便将五人砸得人仰马翻。
「收了钱还敢乱事!不想活了吗!」一个鼻子被打歪的少爷哭喊着。
「钱?什么钱?从今以后要过我这关,要价一百万两,你们这些穷酸鬼没钱就好好练拳去,从马步开始蹲起。」七索狮子大开口,一脚拍拍钱罗汉的脸。
八名准毕业生就这么卡在铜人阵第八关,哭丧脸连滚带爬,跟方丈告状去。
方丈是什么身份,能跟小小一个第八铜人讨价还价?只好差了一个达摩院武僧到关卡里警告七索,但七索根本不买账。
「铜人阵是你区区一介达摩院武僧进来的吗?既身在达摩院精修,就别想着闯关下山的事,真要闯关,也得从第一关慢慢打起,用考生的身份来会我,出去!」七索引用少林戒规,说得武僧脸红耳赤。
於是那八名准毕业生就这么给踢出毕业名单,准备下半年跟新的一批寺僧闯关考试。
**************************半年里,七索遥想着君宝在江湖上闯荡出一番大事业,又挂心着红中与灵雪师徒两人是否安好,更因有个明确的目标,七索更加锻炼自己,唯有如此才有早日与君宝踏马江湖的可能。
每天鸡一啼,七索便站在山腰上的水井边上踏圆,起先是越踏越急,后来却不由自主越踏越缓,过了三个月脚步要轻则轻,要沉则沉,全在意念之间。
七索也学着君宝不用挑杆提水,再一边转圈圈跳上千层石阶,一开始当然头昏眼花,到后来却能控制身势,手上水桶也渐趋平稳。
中午吃饭则是七索惟一闲逸的时光,他一边听子安掰起宋江的钩镰枪大破呼延灼的连环马,一边翻着筋斗还猛插话。
有时七索一翻就是好几百圈,弄得子安心神不宁。
晚饭时间,韩林儿等人见七索终於形单影只,或许愿意交他们做朋友,却常见七索一人
躲得老远,独自在柴房屋顶打慢拳。韩林儿至此也不得不佩服七索,也知晓自己当初心骄气傲,错过了与七索朋友相交的黄金时节,内心实在可惜。
半年期限一到,下山闯关的大事又如火如荼展开。
第一天,就有三十多人报名闯阵,负责收贿的圆齐师兄笑嘻嘻地与铜人们分赃,一人各收三百两银,但刚彩上金漆的七索还是不理不睬,只是往自己房里走去。
「不会吧?都半年了还闹什么脾气?」狮子吼关卡的第九铜人垢长师兄抓着脑袋,担心这次又听不见有人来敲他的门。
果不其然,七索依旧是一夫当关,三十名考生就算是流氓似的围殴群打,竟无人伤到七索分毫。七索念着自己领悟到的拳诀,将猴拳的灵动与慢拳的圆柔发劲融合为一,有时大开大阖,有时霹雳雷电,有时彷佛笨拙地抱了个大水缸,脚步拖沓。
不管是哪一招,众人皆无法与之抗衡。
「出去!」七索一个黏劲,单手怪异地将一名冲来的胖子反向摔出房。
「还不趴!」七索几个小踢脚,围在一旁的五名汉子全给踢瘸了腿,纷纷倒地惨叫。
「打陀螺!转!」七索一个缠劲脱卸,钱罗汉陀螺似的飞转在众人之间,撞倒了好几个来不及出招的公子哥。
众人东倒西歪,哭爹喊娘,七索却觉得根本连热身都称不上,一想到君宝在江湖上遇到的尽是真正高手,自己在武林至尊的少林寺里却只能跟这些脓包鬼混,不觉有气,手上的劲道就越不饶人。
就这样,第九关狮子吼门庭萧瑟,只有守关人垢长师兄发呆了一下午。
第二天,堆在七索面前的白银亮晶晶的,差点闪得七索睁不开眼。
足足有三千两银子,全都是给七索一个人的。
「七索好师弟,你就别再怄气了,这样搞下去对谁都不会有好处的。」圆齐师兄好言劝道。七索却只是挖着鼻孔,将鼻屎弹在白银上。
「不是说好了,一个人一百万两吗?拳脚真金不二价,要破关就得照规矩来。」七索说完就走回房间。
当天,五十多名合力闯关者前仆后继挤进铜人阵第八关,然后争先恐后地滚出来。
到了闯关第三天,一百名众志成城的闯关者以狂暴之势冲进关卡,想靠着人海冲势将七索踩平过去,却见七索一人挡在通往第九关的矮窄巷道中,笑嘻嘻地摆起架势。
众人无法合围七索,却更有连成一线推倒七索的可能。
「这么多人,踩也踩死你了!」为首的钱罗汉怒道,这三天的闯关他都有份。
「怎么?人多就一定赢的话,这世上还需要英雄做啥?」七索失笑。
说完,七索猴拳霹雳雷电施展开,不等众人将马步架好,便在只有一个半人宽的窄巷里来回穿梭,将满心以众暴寡的公子爷们打得落花流水,一人只消一招,便个个骨折筋裂。
七索暗自惊喜,自己在慢拳上琢磨出的功夫用在以快打快的猴拳上也一样灵光,却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的拳法已经跟君宝所领悟出的产生歧异,各自绽放光芒。
「我也不是故意与你们为难,但挨不过我一拳一脚,怎能下得了少林?」七索拍拍身上的灰尘,看着满巷子的人肉沙包哀哀嚎叫。
*************************第四天,七索倒是清静了,无人胆敢来闯。
倒是达摩院的武僧垢空怒气腾腾来到七索面前,正是半年前方丈差遣来教训七索的那位。
「垢空师兄,闯关来着?还是哪位财主凑足了百万两银子?」七索兀自打着慢拳,脚下踏着想像中的水井边边,转啊转啊转。
「垢空我今天就要闯关下山,你瞧怎样?」垢空冷笑,脱下上衣,露出一身横练的纠结筋肉。
方丈命他闯关将七索的手脚打断,好让那些公子哥儿唱着小曲前进,功成之后垢空自不必继续往第九关闯将下去,总之是冲着七索来的。
达摩院可不是瞎混的,所以那些公子爷们对进达摩院精练武功没有半点兴趣,而垢空与大师兄垢灭同辈,自幼习武,尽得少林七十二绝技惹空三叠踢真传。七索自不敢小觑垢空,更萌生遭逢敌手的喜悦。
「一句话劝你,别再惹方丈了。」垢空的肌肉作响,右脚抬起,像绷紧的弓弦蓄势待踢。
七索一凛。这话倒提醒了七索,自己每个月可都要让方丈以真气推缓死穴,免得暴毙身亡,万一方丈用的真气稍弱,或缓得不用心,自己说不定得终生残废。
「想到了吧?」垢空冷笑,这一笑激起了七索乡下人可怕的执念。
「我娘说,只要吃饱了便生不了病。」七索说得斩钉截铁,说服自己。
「方丈的震魔指一发作,又岂是寻常生病可以拿来比喻的?要你痛得筋脉寸断、百穴痛痒才死!」垢空冷笑。
「垢空师兄,你是不是怕打输我,所以废话才这么多?」七索故意装傻,摆起拳势。
垢空不再赘言,右脚劈空弹出!
七索跟脓包打得太多,对垢空这一脚还来不及躲开,只好用胸腹直接承受,脚步踉跄往后一倒,但七索吸劲功夫了得,加上第一时间退却消劲,并没有受什么伤。
垢空早从公子爷口中得知拳头打在七索身上的古怪,知道刚才那一脚并不能重创七索,所以并不等七索摆好架势,双脚左右开弓不断踢出,招式越简单越没变化,脚劲就越是凌厉,速度也越快,踢得七索闪避不能,结结实实挨了十几脚。
江湖上说一寸长一寸强,又称南拳北腿,少林脚下的功夫惊世骇俗,有道是「手是两扇门,全靠腿打人」,七索的「圆」第一时间就被踢破,此后再也无法重新调整,一路挨打到底。
垢空踢得兴起,双脚凌空闪电轰出三叠踢。
七索身上全是灰扑扑的脚印,满地都是鼻血。
「君宝在江湖上,遇到的敌人一定不只如此。」七索眼冒金星,总算想起了君宝。
七索沉静下来,真气充盈,当下随手拨揽,将踢往下巴的飞脚轻轻化解。
不料垢空的踢脚功夫当真了得,一见七索开始沉稳下来,速度立刻又翻上一倍,令七索肉眼难辨,登时又挨着了几下。
但垢空心中的惊讶其实不下七索,他脚踢得越快,七索却索性不去观看,低着头,闭上眼睛,逐渐将欺近的每一脚都挡了下来。
垢空满身是汗。虽然他气长力久,但久攻不下难免焦躁起来。
停住脚,七索不动,垢空也不动。
「你只会挨打吗?」垢空嘲笑,心中却很不明白自己明明踢中这么多脚,怎么七索只是皮开肉绽,呼吸却不见内息阻塞。
「挨打的功夫,又岂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和尚能了解的?」七索缓缓前进,双目依旧紧闭。两手在半空中划着圆,一个又一个的圆。
垢空冷不防一个横踢踢向七索,七索手中的圆锐利地劈开这一脚。
垢空不信邪,一个直踢突刺七索的膻中穴,七索手中的圆闪电斩落。
「这小子会听音辨位。」这两下让垢空的脚胫隐隐生疼,吃惊不已。
要听音辨位不难,但要及时做出反应却不容易,要挡住快腿更是不可思议。
七索微笑,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另一个境界。
「别留招。」七索说,耳朵竖起。
垢空冷笑,论实战经验他高出七索太多。
他慢慢抬起脚,直到脚跟完全超过七索的头顶。其间完全不发声响。
「吓!」垢空大叫,试图扰乱七索的听音,同时脚跟重重朝七索顶门砸落。
好一记踵落!
七索微笑,身体微微后仰避开踵落神技,左掌轻轻拖住凌厉的下压腿,一个借劲便将垢空摔了出去。
「怎么可能!」垢空大骇,听音辨位根本没法子这么快才是!
「听劲。」七索睁开眼睛,气顺心和,衣袖里隐隐被无形的风微微鼓荡着。
「听劲?」垢空爬起,方才七索这一摔出乎意料,摔得他迷迷糊糊的。
「你身体每个动作,不,每一个下一个的动作,已经被你的气形、肌肉颤动泄露给我了。」七索摆开身形,看似猴拳,却又无招无式,「还要打吗?」
七索这听劲乃是从慢拳触及武学至高境界的。他与君宝夜夜无招无式地转圆推引,逐渐知晓对方肌肉里透露出的信息,敌强我弱、无慾则刚的牵引,寻找彼此精神松懈的瞬间发劲推出,方得得胜。君宝下山后,七索便独自观省自己体内的肌肉变化、气息转移,没有荒废下这门功夫。
垢空看着七索,一时之间百味杂陈。
这全身彩满金漆的小和尚到底是如何修炼自己的?当大家都在糜烂荒唐打嘴炮的时候,这位第八铜人到底忍受了多少欺凌、努力使自己变强?即使,即使注定只能待在这小小房间里,一十八年。
「我输了。」垢空深深一揖,心中对七索的愧疚竟远远超过钦佩之意。
七索愣住。
「此后的日子多有苦难,还请坚持你自己的道路。」垢空无法直视七索的眼睛,怅然离去。
七索看着垢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双手。
「君宝,跑得快些罢,否则我就要追上你了。」七索自言自语。
垢空走后的第二天起,强敌陆陆续续前来闯关。
擅长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大力金刚掌的垢风师兄,与七索缠斗了整整两炷香时间,才筋疲力尽无功而返,据说还因真气耗竭大病了一场。
钻研七十二绝技中劈空掌法门的垢渡,在七索面前劈了好几百掌,将七索劈得头破血流的,最后却让七索逮住机会,用奇怪的招式扭断了手,给扔出了关卡。
拈花指乃七十二绝技中极高深的功夫,七索差点被善於此道的圆真师兄点得魂飞魄散,幸好七索鬼灵精怪,利用小房间的矮窄空间不断纵跃,迷惑敌人,引得实战经验不多的圆真将真气用罄,然后才将圆真的手指折断,踢出关卡。
除了方丈之外,一指禅的行家圆风师兄是最不好对付的。圆风保守、谨慎、迂腐的个性完全表现在他小气巴拉的攻击上,七索完全找不到缝隙与之对敌,一炷香后,七索干脆来个相应不理,弃攻从守,只是死命防御小小的寸圆之地。圆风也很苦恼,一指禅最厉害之处乃无形气剑,但一来无形无质也就失却大部分的力量,二来自己又没有方丈的高深内力,这气剑对身上隐隐有先天真气防御的七索根本不成威胁,要直点七索身上,七索的防守又极其严密。两人僵持不下,直斗到隔天鸡晓。
「喂,给个面子行不行?」圆风额头上都是汗水,地上一滩汗浆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既然进来了怎么说都得分个胜负吧,要不咱们比腕力?」七索提议,他也累得不成人形了。他的真气稍逊圆风,要不是仗着慢拳功夫太过新奇难解,绝无法扯直。
「你以为比腕力就一定赢我?」圆风师兄脸上的汗都沾湿了眉毛。
「是又怎样?」七索有气无力。
就这么,圆风也给抬出了关卡。
七
又到了方丈每月施术缓穴的日子。
七索像往常一样来到方丈的禅房外跪着,心中惴惴。
寺里要求方丈莫要帮七索缓穴的声浪越来越大,若方丈真没品到要逼死自己好让铜人阵大敞,吃得再饱恐怕也没用。
七索打一清早就报到,一路跪到了中午吃饭,又跪到了黄昏群练,方丈都没有踏出房门的迹象,七索耳聪目明,也没听见房间有丝毫声响。
起先他以为方丈内力精纯所以呼吸必定沉缓无声,但跪到月亮都出来了,七索开始惊觉房间里并没有人。
「小师兄,请问方丈人呢?」七索张大嘴巴,看着打扫方丈房间的小沙弥一把推开房间。果然空无一人。
「方丈昨天便出寺云游去了。」小沙弥迳自走进房,七索大骇。
「云游?」七索压抑着。
「说是要出外考察其他寺庙的建筑风格与管理方针。」小沙弥说得拗口,语气颇烦。
「考察!方丈可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七索惊道。
「方丈要走便走,问这么多做啥?没的又惹方丈生气。」小沙弥扫地,爱理不理的。
七索又惊又怕又想哭,但转念一想,少林寺又不只我一个铜人,方丈除非打算一口气无声无息灭了十八铜人,否则不日便要回来的。
这么一想,七索登时放下了半颗心,跑去厨房向子安要故事听去。
隔天,方丈没有回来。
到了后天,方丈还是不见人影。
到了第三天,七索满身大汗惊醒,一个箭步冲到方丈禅房,只看见清晨洒扫的小沙弥,依旧不见方丈。
「不是吧!」七索叫得魂飞魄散。
「是啊!」小沙弥回得黯然销魂。
七索赶紧跑去敲其他十七位铜人的房门,一一请教他们死穴必须缓解的时间,没想到十七个答案如出一辙,七索的心如堕无底深海。
「方丈前些日子说我们乖,所以就一口气缓了我们的穴道半年时间,耗竭了不少真气呢,他还说缓了我们的穴后他好下山走走透透气,他老人家是该歇歇了。」
「没搞错吧!那方丈有没有多交代什么?」
「没啊,少林寺就是这样子,有什么好交代?」
「再给我用力想想!比如说自行缓穴的十大方法啦,或是……」
「啊,有了。」
「是不是关於我的啊!」
「方丈问我们喜欢吃什么,他要从山下带上来给我们。」
「就这样?」
「方丈没问你吗?分你吃就是了。」
七索连惨叫都省下了。
第四个夜里,七索感觉到体内有股霸道无比的真气在乱窜着,这股真气不属於自己,倏忽往返各大穴道经脉之间,有时缓缓移动倒还好,静静打坐忍耐一下便过去了,但真气经常迈开大步横冲直撞,搅得七索五内翻腾。
「难道我就这么死去?」七索酸苦道,真想走到厨房问子安那梁山好汉故事的最后结局,免得死有遗憾。
「不行,好歹也得试试,至多是死,难不成会死两次?」七索观想体内霸道真气的运行,想用自己体内的先天真气硬拚、销融,但那霸道真气毫无章法地随处鼓荡,根本无法追上。
真气来到心口,心脏就疼得呼吸困难。
真气来到肩胛,臂膀举都举不起来。
真气轰至下腹,接着便是全身堕汗的心绞肠痛。
七索几欲昏迷,真气似乎快将自己的皮肤给胀破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突起,全身毛孔放大,快要渗出血来。
「走圆。」
一个声音钻进七索的耳里。
七索神智迷迷糊糊,都什么当口了还走圆?
「脑子放空,走圆,如同步履水井。」
那声音细细密密地钻进七索耳孔,却又阴阳分明。
「那样就不会死了吗?」七索想这么问,张开嘴巴却痛得说不出话。
那声音消失了,原本趴着的七索突然被一股温和的风劲给提了起来。
「是,是,走圆。」於是七索依照神秘声音的指示,想像脚下便是水井,开始快速绕圆。
七索的想法很简单,他想将那股霸道真气给摇散开来。乡下人的无知就是这么可怕。脚下这一绕,就绕了整整一个时辰,越绕越快,若是旁人看了定给旋得头昏眼花。
「娘和了大牌才生下了我,没这么容易就送在你这一团鸟不啦唧的气手上。」七索脑筋简单,所以观想起体内真气运行的专注力强。
脚下越快,就越觉得体内真气好像全缩进了丹田,死命地拉住脉位不让甩出,四处乱窜的疼痛全压到了下腹。自己这一瞎搞好像颇有道理。
天明了,七索兀自走着。身体像蒸笼似的,红通通,直冒烟。
到了大中午,子安见厨房水槽快没水了,於是跑来柴房问七索要,看见七索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子安唤了几声,七索仍旧睡得香甜,子安只好自己挑去。
七索直睡到隔天清晨才醒来,一睁眼,知道自己已逃过死劫,甚是开心,抖擞抖擞身子,精神似乎更加旺健了,只是喉头奇渴,大概是汗浆流泻一地的关系。
七索胡乱猜想,应当是自己顺利将封锁死穴的真气给荡化开了吧?
那真气似乎发作了一次就不会再突然暴走,接着几天七索都不再为镇魔指所苦。至於那神秘的声音,七索根本无从猜起,这少林处处是敌人,惟一的朋友子安却不可能知道摇散真气的窍门。
「一定是文天祥文丞相显灵!」七索这么一想,顿时茅塞顿开,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感激得痛哭流涕。
乡下人能将日子过得快快乐乐,便是如此道理。
**********************第二个月,方丈依旧没有回少林。
「死贼秃,摆明了整死我?」七索暗骂,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已不甚惧怕。
等到真气发作,七索又开始脚下踏圆,身体歪歪斜斜的,犹如踩在水井边缘。
镇魔指积蓄的真气来势汹汹,但已没有第一次发作时那样撕心裂肺,七索越踏心境越澄明,久而久之双手还可随意比划,胡乱练习起掌法来。
七索假想每一掌挥出都将恶毒至极的镇魔指真气给轰荡出身子,渐渐地,连掌心都冒出白色蒸气,滴出汗水。
「好舒服。」七索还没趴倒,那钻心之痛已消化於无形。
但七索却没停下踏圆踩井,直嚷畅快。
「多谢你了文丞相!」七索感激不已。这一回又熬过了。
第三个月,颇爱云游四海的方丈总算回到寺里,一见七索安然无恙,表情甚是吃惊,好像看见死人一样。
「跪下。」方丈道,冷冷地伸出手指,真气鼓荡在袖中。
「是。」七索满脸隐藏不住的得色,彷佛有文丞相英灵加持般。
方丈的镇魔指真气再度穿进七索的奇经八脉,有如毒龙入海张牙舞爪,比起一年前封锁死穴时更加霸道了好几倍。
七索大惊,这贼秃根本不是在替自己缓穴,而是要谋杀自己!
七索想挣脱,却无奈全身经脉已被镇魔指真气驾驭,只能继续他最习惯的痛。
「这贼秃!将来我好了一定饶不了你!」七索恨恨不已,在昏迷前发誓报复。
而方丈在施下这一指后,又下山云游四海去了。
*************************大概是文丞相保佑吧,七索一次又一次逃离阎王的召唤。
「踏圆。」
就这两字箴言,七索每摇散一次镇魔指真气,就觉得自己身上的气脉泾渭分明,稍运先天真气观想体内,那气行之间的「道路」似乎宽广了好几倍,好像孔窍给放大似的。孔窍一大,七索以自己方法锻炼出来的真气就越充盈,好像怎么塞也塞不满似的,既然塞不满,就不会像一般练武之人,让真气在呼吸之间不自觉流出体外。
「这掌力怪怪的。」
某夜七索在月光下,踏着屋顶砖瓦练习着慢拳时发觉,砖砖瓦瓦都给他的脚步踏碎了。一蹲下,七索尝试着用充盈真气的左掌用力一捏,竟将砖角硬生生拔将下来,捏得粉碎。
「不是吧?这么带劲?」七索惊喜,从屋顶跳下,尝试运用饱满的真气劈柴,那柴简直像腐木豆腐般给砸得粉碎。
於是,少林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降临。
就在七索担任第八铜人的一年后,整整一年都没有人闯关下山。
七百名公子爷不论身家,除了抓狂翘寺外,一律留在少林延毕。至於劳役寺僧就更凄惨了,他们以往与七索交恶,是以根本不敢提起闯关之事。虽然银子看似可以打通少林各个关节,但破关才能下山乃数百年来的典范惯例,万万无法就此打破。
这么荒唐的事登时传遍大江南北,豪富之家纷纷取消将儿子送到少林寺的计划,该年上少林度假的公子爷只有寥寥十几人。
眼见宝贝儿子被困在少林,山下的数百权贵纷纷投书献策,比如用笔试取代搏斗,或用重要发明(如录取七十二绝技)代替闯关成绩,或父母提供少林奖学金换取儿子毕业等等,有些心疼儿子的父母甚至叫儿子干脆坐轿子回家算了,没那张少林毕业证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另一方面,少林毕业生联合会却在武林大会上发表严正抗议,表示这些乱七八糟的献策一旦通过,少林寺的金字招牌必定蒙尘,往后即使从少林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更会伤害已毕业校友的荣誉,力主少林应当维持闯关的优良传统,分优辨劣。
即使抗议信件如万箭齐发,钉得少林方丈满头包,但典范就是典范,能拐弯,能使阴,但就是不能废除。
可以想见七索在少林寺的人缘降到了谷底,大家走路都离得七索远远的,有人怒视,有人干脆破口大骂,柴房被生漆写上各种恶毒的言辞。
「蹲下!」方丈怒道,又运起镇魔指。
「是!」七索满不在乎,脱下了上衣,暗笑方丈想害死他的镇魔指真气全被他拿来作摇一摇健康操的材料,反变成挖开气穴孔窍的生力军。
卡了个横行霸道的第八铜人,少林居然搞得狼狈不堪。
但七索的强悍倒也激起了少林达摩院正宗武僧的斗志,每半年,就有好几名武僧进关挑战七索。七索越是挫败他们,他们就越想起一名习武者应当有的刻苦磨练,偶尔能在七索手底下赢得一招半式,那些武僧就乐得跟什么似的,出关后还会不断讨论,回忆自己与七索争斗的过程。
但就是没有人真正打败七索,因为七索的功夫进步飞快,不论拳脚,或是最珍贵的内功真气,每隔半年都教前来闯关的达摩院武僧大开眼界。
弄到最后,连少林现任第一武僧大师兄都忍不住踏进铜人阵会会传说中史上最强的第八铜人七索。
心高气傲的大师兄一出招就是自创的盘古开天拳,拳拳震撼山河,却被七索阴不阴阳不阳的慢拳怪招打了个平。大师兄心中一凛,接连变招,五种七十二绝技毫不勉强地在他手中使将开来,一下子劈空掌加大力金刚掌,一下子拈花指虚点一指禅实攻,七索的听⒐Ψ蛞桓隼床患埃?獠疟淮?窗u浞闪顺鋈ァ?/p>
轰飞了是轰飞了,但七索可是挨打的少林冠军,立刻起身拍拍身上灰尘,若无其事回到房间里鞠躬认输。大师兄惊异不已,沉默了半晌才走。
就这么,七索在少林寺已待了五年,守关三年的光阴过去。
少林寺挤满了该毕业却无法毕业的废物。
*****************************「你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大年夜,红中偷偷潜入少林,在柴房煮起七索从前最爱的热红豆汤。
红中跟着武功寻常的灵雪习武,武功自然也寻常透顶,但足以一个人摸进少林,在大年夜跟七索说一晚上的话。
「多亏你给我的灵感,也唯有如此我才有提早下山的契机啊,空有一身武功下不了山又有何用?」七索虽然是这么说,但能不能逼得方丈破格,他全无把握。方丈百分之百是少林寺最没品的人,居然想得出云游四海出外考察这狗屎理由。
「你现在武功大进了,身上的死穴又有文丞相帮你担着,何不翻墙下山?」
「就是因为武功大进,身上的死穴又有文丞相帮我担着,所以当然不想翻墙下山。我要那些死秃头苦苦哀求我出关,我要正大光明。」
红中看着七索,他身上散发一股毫无矫饰的英气,比起江湖上动不动就用拳头恐吓别人、刀子口上讲道理的豪客,七索朴拙得好可爱,看得红中不由得痴了。
「咱村子这两年还好吧?」七索笑笑,拿着空碗晃晃。已经第二十七碗了。
「咱乳家村除了继续往下穷,还算平顺。这几年世道乱得很,我跟师父行走江湖,看多了严刑酷吏下的人伦惨剧,水患频仍,朝廷那些贪官污吏借着修河,强征十七万民丁,广立名目增税,从中获取暴利,用苦不堪言形容黎民百姓可说是客气了。」红中回过神,帮七索又盛了一碗,叹气。
「红中,你长大啦,讲话的样子变得很严肃,有女侠的感觉喔。」七索肃然起敬,比起开始闯荡江湖的红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介武夫。
「可不是,师父跟我想成立一个新的门派,打算史无前例只收女子入门,名字呢,就叫峨眉。」红中笑笑。
「峨眉?蛮有女人味的名字,好听。」七索猛点头。
「师父很好大喜功,直说自古名门大派都用山峰当派名,她研究了很久才找到峨眉山当我们的名号,其实我们根本没去过那里。」红中笑了起来。一想起她那凡事皆率性而为的灵雪师父,红中的肚子就会笑到痛。
「好的名字是好的开始,就跟咱们的名字一样。」七索说得斩钉截铁,又想多听点红中与灵雪闯荡江湖的事。
「师父武功平平,却老是爱跟君宝计较通缉榜上的排名,所以我们常常偷袭小地方的官府,将里头的粮盗了出来送给穷人,还故意留下峨眉的戳记。」红中说,峨眉的记号乃是双剑交叠的图样。
「通缉榜?那是什么东西?」七索问,傻里傻气的。
「江湖侠客最重视身价了,朝廷愿意出多少两银子抓你,就表示你这个侠客有多少本事同朝廷作对,越跟朝廷作对,就越是站在老百姓这边。我师父武功不高,却很令朝廷头痛,好不容易在上个月终於攀到了前十。」红中说,又笑了起来。
「那榜首呢?当今武林谁居第一?」七索口干舌燥。
「这一年来,朝廷通缉榜上的榜首与榜眼一直没有更动过,分别是张三丰与乳太极。」红中颇有深意地看着七索。
「张三丰?」七索微微失望。但想想,武林最出风头的人物哪是这么好当的。
「君宝便是三丰,三丰便是君宝。三丰是君宝的侠名。」红中说,看着七索眼睛瞬间睁大,拳头握紧。
「君宝这家伙!我就说他一定行!我就说他一定行的!」七索激动不已,兴奋得直翻筋斗。
七索真的是痛快到骨子里了,真想逢人就在耳边大吼:「那个大侠张悬的儿子就是震撼当今武林的超级大侠张君宝啊,他啊!是我的好兄弟!」
红中静静地帮七索又盛了一碗红豆汤,等着七索安静下来。
等着七索再问一个问题。
「对了,那个乳太极是谁啊?姓乳的何其少,咱们也当与有荣焉。」七索捧过红豆汤,稀里呼噜喝了个碗底朝天。
「何止与有荣焉。」红中微笑,递给七索一张纸条。
*****************************月黑风高,汝阳王府。
王府坚固笨重的大铜门居然掉了一扇,半百蒙古卫兵东倒西歪摔满地,个个两眼无神。无数把明晃晃的大刀插在地上,随呜咽的夜风摆荡,发出铿铿的声音。
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杀入,已经不能归类为谋刺。
而是一种既骄傲又狂野的宣示。挡者披靡,所向无敌。
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嚣张的刺客。
「报上名来!」十几个武功卓绝的西藏喇嘛围在汝阳王旁怒道。
喇嘛看着蹲在两丈高墙上、全身涂满金漆的光头和尚。
汝阳王牙齿打颤着。
「名?名可名,非常名。」刺客恬不知耻笑着,毫不将众喇嘛看在眼底。
「敢做敢当!报出名字爷好天涯海角杀死你!」带头的喇嘛大有来头,字字有如金属挤压,十分刺耳。他可是不杀道人的得意首徒残空。
「道可道,非常道。」刺客打了个呵欠,干脆在高耸的墙上单手倒立起来。
汝阳王府的弓箭手姗姗来冲,三十把弓在底下拉满,箭头对准金光闪闪的刺客。
「记住了,我乃太极。」刺客一身耀眼的金,咧开雪白的牙齿笑着。
不等羽箭齐发,一个翻身,刺客消失在黑夜中。
「我闯出来的江湖,有一半都是你的。」
八
高悬朝廷通缉榜榜眼整整十二个月、全身金漆的太极,其大名震得连少林也晃动起来。这几天越吃越肥越肥越痴呆的废柴公子哥儿们的话题,全绕在这位金漆人太极身上。
「又是金漆又是诡异的慢拳,这不是在说七索是在指谁?朝廷那些捕爷笨得要死,要拿太极往少林抓就是!」
「是啊,抓走了那头死第八铜人,大家日子就好过了。哎,我没毕业就下山,我爹一定给人瞧不起,家产一定只传给我那两个毕业少林的兄长,说什么也得撑下去。」
「不如说干就干,咱们飞鸽传书报官吧!叫不杀亲自过来逮他!」
「瞎扯!七索哪来这么大本事千里往返少林跟汝阳?我中午还常常看见他蹲在厨房吃饭咧!他要真有那么大本事早就将死穴解开下山啦!还跟咱们这样瞎缠?」
「是啊,而且干吗故意漆了金漆,不是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那头死铜人要笨也不是这个笨法。」
「倒也是。哎。」
而韩林儿经常服侍着大爷们吃饭,听得耳语也够多了,什么话都不新鲜。但过了半把月,韩林儿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一听不对劲,到了当日黄昏终於忍不住跑去向七索问个明白。
七索正在厨房外缠着子安听故事,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正与奸相高俅做最后的决一死战,双方连夜惨斗,宋江的法术与吴用的智计迭出,好不精彩。
韩林儿大剌剌地走到七索面前。
「七索,大家在传的那个太极是不是你?」韩林儿也不拐弯,直话直说。
七索蹲着搔搔头,子安在树下傻傻笑了起来。在人前,子安总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所以谁都不会把各种脑筋动到他身上,他才得以专心写作。
「你这么聪明,你说可能吗?」七索反问。
「如果是你也就罢了,但如果不是你,你可得小心了。」韩林儿不像在开玩笑。
「怎说?」七索不解。
「我听那些废柴说,朝廷已经开始怀疑你就是偷袭汝阳王五次的通缉犯太极,正思忖要对付你,或许就是这一两天的事。」韩林儿手叉着腰。
「对付我?怎么对付?」七索看着韩林儿。
「据那些铜臭鬼说,朝廷已差了不杀亲自来逮你,要我说,你还是逃了吧。」韩林儿很严肃,说完就走。
「逃?」七索看着韩林儿的背影。
子安看着七索,七索耸耸肩,好像立刻不将警告当成一回事地抖掉。
「韩林儿说得对,别小看了朝廷,一旦他们盯上你,你怎么辩驳也不会有用的,再说你应当惹恼了不少权贵,就算查清那太极并不是你,也能生出别的借口拿你。依我看还是连夜逃下山为妙,既然你身上的死穴已无大碍……」子安皱眉。
那不杀道人子安是见过一次面的,那时远远瞧着不杀将文丞相的皮一片片剥撕下来的冷酷表情,便知这人万万惹不起,少林依规是不能无端逐出七索,但朝廷的鹰犬拿着符令想怎么干都行。
「子安,你瞧我打得过那不杀吗?」七索觉得自己武功大进,似乎看不到尽头。
「不出三十招,你若还有机会自己了断便是万幸,莫要被那不杀挑断了全身筋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那活剥人皮的苦。」子安实话实说。
「难道真的要夹着尾巴逃走……」七索被这么一说,背脊倒有些发寒。
子安认真地看着七索,又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偷听。
七索见子安有话想说,於是跳上树梢,看明了附近都没闲人走动才又跳下。
「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很久了。」子安说,脸色凝重。
「什么事?」七索。
「方丈在你身上下了死穴这件事,你不觉得疑云重重?」
「怎说?」
「如果方丈见你没有因为镇魔指真气暴窜而亡,反而武功更加精进,那他也该怀疑你是不是找到破解的方法或是有高人暗中助你,而不是又死命灌你真气吧?」
「方丈冥顽不灵,一次比一次还狠,这点毋庸置疑。」
「方丈若真的如此恶毒,要杀你,理当易如反掌。他只消在缓穴时朝你天灵盖拍上一掌,要不顺手废了你的奇经八脉,也就足够解决铜人阵的问题了不是?」
「……你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
「真不愧是小说家是吧!」
「那怎办?总之还是一个逃字?」
七索虽然不愿,但为了赌一个气留在少林似乎已无必要,要不是贪恋着方丈每三个月都会用镇魔指「加害」他,令他武功突飞猛进,他早想下山跟君宝会合了。
「七索,算一算,你身上的死穴也该发作了吧?」
「是啊,方丈又出去考察了,死穴大概这两天就会发作。」
「这样啊……」
七索瞧子安的模样,倒真有他小说里智多星吴用的神采。
*********************
柴房内,七索全身盗汗,模样甚是辛苦。
「怎么,要发作了?」子安随口问道,在一旁蹲着刻木板。
「嗯。」七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
跟往常一样,七索开始在地上踏井走圆。柴房的地板已被七索的脚步划了一圈又一圈的痕迹,苦功斑驳其上。
七索由缓至急,越急越晃,但七索突然打了个嗝,速度骤然缓下,整个人有如醉酒,脚步开始虚浮。
子安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了七索一眼。
「没事吧?」子安。
七索不答,他狰狞的脸色已说明了这次的踏圆颇有古怪。
子安想拉住七索,却被七索身上的无形气劲给震开,子安一屁股跌下,却见七索的身子像脱弦的箭,猛然暴冲撞壁。
轰的一声,墙壁塌陷了一小块,七索却没有停止住身上的怪异,势若疯虎,却又口吐白沫,像是羊癫风发作。
「糟糕!难道是走火入魔!」子安大叫,「我去找人帮你!」说完便踏出柴房。
一道黑影飞快掠进柴房。子安猝然昏厥,倒在柴房门口。
黑衣人出手如电,一指直点七索背脊十八穴。
却见七索背脊一滑,巧妙地避开黑衣人快速绝伦的一指。
黑衣人一愣,左手成抓直扑,想捺住七索的腰际。
七索身子一转,溜滴滴又避开,一脚却踢上黑衣人的下腹。
「嘿!」黑衣人眼光如鹰,也不避开七索这一脚,一掌轻飘飘拍出,便借着七索这一踢让自己退开。
这两击落空,黑衣人便看出七索的走火入魔是装的,便即要走。
「你究竟是谁!」七索挡在门口,凝视黑衣人的眼睛。
黑衣人不答也不战,直接朝柴房墙上一冲,哐啷巨响,竟就这么撞了出去。
七索大惊,赶紧跟在黑衣人后猛追。
黑衣人甚是熟稔少林院落的位置,完全避开寺僧熟睡的寺院,抄了最无人的捷径奔出少林。
七索只上过两星期的轻功水上飘速成班,而且教轻功的老师是个瘸子,所以只学到了个大头鬼,所幸乡下人的脚力本健,加上悠长的内息,仍勉强钉着黑衣人的背影不放。
黑衣人一路奔下少林山下的石阶,七索好几次都想大叫站住,但一开口就觉得脚步缓了半刻,只好专注跑着。
少林密林丛丛,七索长期都在少林本寺活动而已,至多是到山腰提水、溪边洗衣,一路跟着黑衣人钻进不见天日的山林里,七索越跑越惊。
七索发现黑衣人的脚步其实是配合着自己,自己跑得快些,黑衣人就健步如飞,自己放慢脚步,黑衣人就跟着缓下;黑衣人的内息远胜自己,武功凌驾在自己之上。
但黑衣人一见自己走火入魔便匆忙入内,伸手便想点倒自己而非趁机偷袭,显然没有恶意。
七索停下。
黑衣人停下,背对着七索。
「你是方丈吧。」七索问,脸不红气不喘。
黑衣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多余的反应。
「这是子安说的,他这么聪明,一说便不会错。」七索说,凝神戒备。
黑衣人撕开面罩,果然是方丈那贼秃的后脑勺。
「我打你不过,你有话便说吧。」七索一见真是方丈,反而泄了气。
方丈一身劲装,几乎没有老态,目光如炬,完全无法想像这张脸跟平常那个眯眯眼、扁嘴、一脸奸臣铜臭样的方丈是同一个人。
「出手。」方丈揽手,没有更多的话。
「子安说,你不是想拿我当武功罐子做奇怪的实验,就是对我有恩,有意帮我打通全身经脉。」七索直言道,「你是哪一个?」
「出手。」方丈皱眉,七索实在是话太多。
「回答我。」七索说,没有意思动武。何况他从刚刚的一跑一追中,就知道自己的武功差了方丈一大截。
必赢的架毫无意义,必输的架却也索然无味。
「若过不了我手上三十招,你就死在这荒山吧。」方丈冷冷说道,左手软绵绵拍来。
***********************七索知道这软绵绵的掌里可不是软绵绵的女人劲,只好凝神招架。
方丈的武功颇为诡异,明明就是力断山河的大力金刚掌,在方丈的手中却变成软绵绵的飘忽空掌,但每次掌风削近七索身子,七索立刻感觉到逼人的掌力非同小可,完全不输大师兄刚猛版本的大力金刚掌。
七索并不畏惧大师兄的刚猛,却很怕方丈的无法捉摸,是以完全闪躲,不敢硬接。
方丈眼露不屑,掌影更加灵快,七索完全被压迫性极强的气劲包围,只好使出最擅长的慢拳应付,方丈的金刚掌登时被引进落空,方丈却丝毫不感惊讶,以指换掌,一指禅功夫激射而出。
七索最是惧怕这种无形指功,因为除了闪躲外根本想不出良策,只好硬挨了两记封穴飞指后,再以飞快的手法自行解穴,方丈再射两指,七索微微移开重要穴道,又是自行反手解穴,一来一往,十分滑稽。
方丈一愣,他从未想过有这种战法。
「胡来!」方丈凌空踢腿,七索依样画葫芦跟着踢出。
两脚底在空中砰然交击,七索内息一滞,往后飞出。
「腿断了?」方丈皱眉。
「还早。」七索答,无奈地摆好架势。
方丈见七索说话平常、内息似乎不受影响,点点头,双掌排山倒海击出!
七索大惊,要是给方丈这掌力直接砸到,可不是飞出去、拍拍屁股就可以站好的便宜情况。想要引进落空,却又绝对办不到。
这一傻眼,方丈的双掌已经欺到眼前,头发都往后飞了起来。
七索咬牙,脚下踏圆快速避开,却见方丈双掌跟着一转,往七索的背门轰去,鬼缠身似的。
「贼秃果然还是要我死!」七索无奈,只得鼓荡起全身真气,用慢拳将方丈硬掌往旁卸去,但方丈掌力太过刚猛,七索只拖引了三成,便让方丈给硬推飞出,内息剧烈翻腾。
「至刚无敌。」方丈冷冷说道。
七索抆掉鼻血,踉踉跄跄站起。
「其慢也刚。」方丈双掌极慢地推出,身子劈里啪啦发出轻微爆响。
七索擅长听劲,知晓方丈已经将内力催运至顶峰,肌肉与骨骼纷纷脱开原位,重又密合。
方丈那模样不似七索的慢拳,他的双掌毫无任何招式变化,只是这不变却是极厉害的杀着,比起方才的至刚猛拳,七索更没有把握借劲牵引,引进落空。
七索深深吸气,内力在气孔窍里源源不绝生出,开始绕着方丈疾跑!
既然他的慢没有方丈的慢厉害,干脆以快打慢!
「死光头看招!」七索的猴拳展开,九虚一实地攻击方丈。
方丈锐眼分辨,对七索眼花缭乱的佯攻视若无睹,只是靠着缓慢的步伐与无巧无工的掌力渐渐将七索逼退,那双掌上的内力何其惊人,在七索看来,方丈的身影竟有种越来越巨大的恐怖幻觉。
七索只能后退,后退,然后发觉背脊已顶到了树木。
「不放枪给我!那便自摸吧!」七索整个少林寺最看不顺眼的便是方丈,要他就此磕头认输那是不可能,当下运起全身真气一击,与方丈硬碰硬对轰了双掌!
一声闷响,方丈倒退了两步,七索身子陷入身后树木里。
大树呀呀作响几乎断折。
七索喘着气,警戒看着方丈。方丈也是满脸通红,额上有白汽蒸绕。
「知道你的武功有哪两样缺点了吧?」方丈拈须,慢慢说道,「踏圆。」
七索内息运转不顺,当下也不多言,开始走圆踏井,只消转了五六圈便将翻滚的内息调匀,一身是汗。
「千锤百炼,刚而归之於柔,柔而造至於刚,刚柔无迹可见。」方丈说。
「……」七索沉思。
「天下武功不无以柔克刚之法,不无后发先至的妙着,这些你跟君宝都已经领略。但以暴凌弱却是武学真理,这暴,便是最扎根的基础,教你避无可避,逃无退路。」方丈看着七索。
「你偷看我跟君宝练功!」七索一惊。
「妙着,或许可以制服比自己厉害两倍的练家子,但如果对方比你厉害五倍、甚至十倍呢?你挪移得了真正刚猛无俦的拳吗?当对方内力远在你之上,你能卸掉他的掌劲吗?」方丈不理会七索。
七索默然。
自己虽未执着於巧,但的确颇依赖敌来我挪的功夫,遇上真正的一代高手,自己还是得硬接硬打,不真正变强不行。
「下山吧。」方丈静静说道。
七索惊讶不已,一跪落地。
「请方丈指点弟子。」七索汗流浃背,又惊又愧。
原来方丈的市侩样是装出来的,那无耻笑脸底下居然是大师风范。
子安跟七索说,方丈有意帮他打通奇经八脉,绝不是想害死他,要不就是想利用七索的身子当某种新武功的试验场。於是子安设下一局,假装走火入魔,引得在远处观察七索踏圆的方丈不得不伸手相救。
七索刚刚听方丈叫他踏圆化解翻腾的内息,那声音依稀与「文丞相」相同,显然当初便是方丈出言提点,帮他销融镇魔指的霸道真气。
方丈是友非敌,但为何是友非敌,七索依旧身处迷雾。
「指点?」方丈摇摇头。
「弟子不明白方丈的苦心,但现在总算知道方丈神机妙算必有深意,哎,就请方丈鞭策弟子,教弟子真正的少林武功!」七索诚心叩头。
「学得太多犹如扛上千斤包袱,何苦?你跟君宝自创奇拳,日后必定青出於蓝,不要教少林七十二绝技蒙蔽了你的视野,你的气穴窍孔已然打开,内功进展将一日千里,进境无边无际,别懈怠了修炼。趁天还未亮,你下山吧。」方丈说完便漫步朝山上走去。
「方丈,我不明白!我有太多事不明白!」七索跪着,摸不着头绪。
「那就带子安一齐下山吧。」方丈说,言下之意当然是子安的聪明足以解谜。
七索迷惘地看着方丈背影,情绪难以平复。
「心中有少林,何处不少林?心中无少林,天下即天下。」方丈隐没在密林里。
**************************天已深蓝,露水初成。
一辆大牛车驮着数百片木板,慢慢在山径间走着。两个换下少林僧服的光头和尚躺在牛车上,看着即将日出的天际。
「原来少林只是敷衍朝廷的耳目,故意将自己搞烂?」七索跷着腿。
「多半是的。」子安咬着刻刀杆。
「那少林到底在图谋着什么?暗中对抗朝廷?」七索胡乱猜想,幸好他有个超会写小说的朋友。
「方丈要你下山,表示答案不在少林里,你就自由闯荡吧,去找红中,去找君宝,去看看这身武功能够为天下人做些什么,有空嘛就去书摊翻翻,瞧瞧我的大作名动天下了没。」子安笑笑,看着七索。
「你不跟我一起闯吗?」七索有些难过。他已厌倦了别离。
「打打杀杀的,不适合我。故事之王嘛,理当行万里路写百万字书,日后咱英雄再见吧,我第一个读者。」子安伸出手。
「子安,在少林的五年里,承蒙你照顾了。」七索紧握着子安的手。
这未来故事之王的双手都是厚茧,丝毫不逊自己。
不论在哪个年代,成功的捷径都只有一条。毫不犹豫踏上最艰难的路。
几个日夜,大牛车总算绕出了嵩山,行出了河南。
七索跳下车,向车夫拜托再三,又给了好些碎银子。
「七索,替我这故事起个名字吧,如果可以,再帮我起个笔名,如果此书被禁也殃及不到我。」子安坐在牛车上。
子安心中歉疚,他无法先给七索那浩瀚故事的结局,因为结局他还想不出来,或许游历之间才能得到灵感吧。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武功如此书名亦然,越简单越能传诵百世。」七索想了想,说,「故事讲的是水浒梁山寨的英雄侠义,就叫水浒传吧。」
「有魄力。」子安欣然。
「至於笔名,你本名姓施,这是不能改的,你耐心极坚,又待在和尚庵里十几年,笔名就叫施耐庵如何?」七索取名的逻辑很有乡下人的简单。
「施耐庵,挺好。」子安点点头。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是故事之王了。」七索笑嘻嘻的,就如同水浒故事里的九纹龙史进。
「保重。」
子安躺下,不想让七索见到他已热泪盈眶。
第2楼 : 玄【218.34.196.***】 2005/10/6 下午 05:05:31
九
元朝至正九年。
黄河在河南白堤决口已五年,河南、山东、安徽、江苏等地都遭了大水,兑钞混乱致使物价飞涨,贪官酷吏不敛反盛,惹得民乱四起。汝阳王之子扩廓帖木尔,也就是王保保将军奉命率军镇压民乱。王保保用兵奇速,号令严整,屡屡荡破零星散乱的义勇军。
怨声载道的百姓不仅要面对酷吏重税的勒索,还得面对无法无天的盗贼横行,那些小盗贼遇到官兵就躲,碰见村民就抢,令百姓不胜其扰。至於人数纠聚数百的马贼团更是嚣张,占山为王、奸淫掳掠更胜元兵,连地方官府都不敢与之对抗。
七索与子安分开后,一肚子挂念着家乡,来不及行侠仗义便先回到了乳家村。
七索回到村子时,原以为整个村子会轰动起来,但年迈的母亲只是叫他去喂鸡,然后去帮弟弟们将破损的篱笆补好。
一切都跟离村前的步调一样,七索感到无比心安。见到弟媳背了未曾谋面的侄儿在田里帮忙,七索更是乱感动一把。
「会说话了吗?叫七索伯伯!」
「大哥,你也快生一个吧,红中这三年一声不吭就跑去少林找你,弄得人家家里没几天就跑到我们家要人要聘,爹都快疯了!」
说书老人这四年来老得很快,但七索一回来,他的故事又说得口沫横飞,好像又年轻了几岁。那陪伴说书老人的老黄狗毛又掉了不少,一见到七索,连嗅都不必嗅,立刻便认出故旧,高兴地摇着尾巴。
七索蹲在老狗旁,笑嘻嘻地帮老人补充故事的缝隙。
受了子安的专业训练,七索为故事加油添醋的本领令老人啧啧称奇,直呼练武功居然也能令脑袋灵光。
「七索,少林寺怎么样?」老人问。
「糟透了,但很愉快。」七索笑笑。
待在最熟悉的乳家村,七索并没有荒废他最在意的事。
每天,七索都踏着村子里惟一的那口井绕圆,回忆与方丈实力悬殊的那场比划。常常,七索都在冷汗惊心中结束练习。
下山前方丈严肃的亲手提点,让七索每夜都反覆思量着自己的武功缺失。
七索与君宝所创的慢拳以柔弱胜刚强,但绝对的刚强却是柔弱所无法与之抗衡的。天下的武功浩如烟海,刚猛的武功路子尤其多数,少林寺里的功夫几乎都讲究刚猛,丐帮镇帮绝艺降龙十八掌号称狂猛无匹冠绝天下,想来自己也不是对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自己,只能踢踢妖魔小丑的屁股吧。
想着想着,七索觉得真呕。上少林六个年头却与真正的少林功夫错身而过,兀自创了一套稀奇古怪的拳法,不知洋洋得意个什么劲。
「笑话,我这么想,难道是巴望着武功天下第一吗?罢了,有这身功夫也就够了,别光练着功夫却忘记了要功夫做啥。」七索自己安慰着自己,却又希冀未来碰着了君宝能问问他的看法。
更希望,君宝的资质远胜自己,早就勘破了慢拳弊病,到了真正高手的境界。
七索回到乳家村,还有一个目的。
村口,老黄狗懒赖地看着远方,舌头半吐在牙几乎掉光的嘴巴外。
「师傅,我一路回来听得人家说,附近的牛饮山聚了一群跋扈的马贼,连官府也治不了,他们在哪?约莫几人?」七索最担心家乡遭到蹂躏。
「别打坏主意,谁不知道我们乳家村穷?穷有穷的好处,不会有贼动咱乳家村脑筋的。」老人看出七索的意思,摇摇头。
七索没有应话,看着远方思量。
老人叹气。这孩子变成这样子,自己也有一份。
「那群马贼凶狠得紧,以红巾绑头,原先大抵只一百多人,只知道为首的姓徐,很懂蛊惑人心,短短两个月间便将贼团扩充到三百多人,半数以上都不是乌合之众,加上徐贼略懂兵法,还曾败过官兵两回。」老人说。
「败过官兵?这么说起来,那些马贼算是义勇军?」七索问。
「义勇军?这年头打着义勇军的名号奸淫掳掠的可曾少了?兵不兵,贼不贼,在这乱世又可曾分辨得清?只是那官兵更加可恶,不敢与那群马贼正面对战,却尽抓些村民百姓绑上红色头巾,充当马贼斩杀交差了事,可恶,可憎。」老人摸着自己的断腿。
七索点点头,他一路走回乳家村时见了不少暴虐无道的荒唐事,心中焦急,於是抢了匹官马急赶回家,幸好家乡只是一个劲的穷。
「七索啊,我们村子只要按时交粮给他们,也就相安无事。」老人看着夕阳。
「嗯。」七索也看着夕阳。
*******************三百多人的武装马贼绝非好惹之辈。
但若怕了区区三百多人,又何能想像历史留名?
七索深入牛饮山,本想来个最简单的擒贼先擒王,快速解决这件事,但探勘了三天三夜都没发现马贼首领的踪迹。众马贼号令严明,层级清楚,显然首领的确是号人物。
而这群马贼颇有诡异之处,个个头绑红巾作为信记,每日天明必向东方虔诚跪地参拜,口称不动明王降世、白莲圣主德泽广施等忏语,模样虔诚无比,有时更泪流满面,实难与强横的贼团的形象联想在一块,与其说是马贼,不如说是一个武装教团。
到了第七天,藏身树梢的七索终於听到关於马贼首领的消息,原来牛饮山上的马贼团只是其中一个分舵,这帮主到处组织串联,在各个山头进行招兵买马的扩编,久久才会回到牛
饮山一次,这段空白的时间就让马贼团自行到官防薄弱的小村庄抢粮劫财,强征村夫入伙,避免跟训练有素的官兵遭逢。
思量再三,七索决定出手。要是瞎等首领回山,不知又要拖延多少时日。
第九日,天方破晓,马贼浩浩荡荡集结下山,七索昨夜听得他们又要袭击两个村庄,早就在半路等着。
「你们这些盗贼,一点都没有子安笔下水浒英雄的侠义行径,立刻解散回乡种田去,免得动起手来拳脚无眼。」七索跳下树。众马贼大吃一惊。
七索一个人独自挡在徐团马贼每日必经的隘口,大声念诵着这段自己背诵再三的警告,十分满意。
「小子,报上名来!」一名马贼喝道。
「太极。」七索从容不迫。君宝的好意,他可没有等闲视之。
马贼一凛,面面相觑。
「道上皆知太极大侠全身金漆,你不是太极!」马贼不信。
「少林寺第八铜人早下了山,看来你们的消息很不灵光呢。」七索摸着头发初生的脑袋,众人仍是满脸疑色。
天性质朴的七索不想多起纷争,看着身旁的矮树一拳劈空掠出,碗大的树干登时被削断落地,算是验明正身的警告。
一个脸色白净、书生模样的人物坐在马上向几个壮汉使眼色,十几个壮汉立即下马,将七索团团围住。
「失礼了。」书生双掌合十,模样谦卑。
「失礼什么?」七索才刚开口,十几个壮汉纷纷抽出大刀向七索砍去,一出手便直取要害。
但这些马贼的动作在七索眼中全是破绽,他随意几记猴拳,快掌迭起迭落,便将壮汉打趴在地,个个拆筋断骨哀号不已,刀子明晃晃插了一地。
「好功夫,不愧是太极大侠。」书生一跃下马。
七索原以为书生要与自己亲自比划,却见书生长揖到地,脸色诚恳。
「太极少侠,在下姓陈名友谅,适才小试大侠身手,还请海涵。」书生歉然。
「不敢。」七索这才明白,抱拳回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七索见这书生彬彬有礼,要继续动手居然感到不大好意思。
「我说,你们解散了吧。大家省下一场架如何?」七索环顾众人。
众人看着书生,似乎帮主不在,一切以书生马首是瞻。
「久闻太极少侠与朝廷作对毫不畏惧,五闯汝阳王府谋刺未果,艺高人胆大,教人好生钦佩,但少侠似乎对本教有所误解,其实本教所为与少侠颇有相似之处。」书生侃侃而谈。
「怎说?」七索洗耳恭听。
「世人皆知朝廷暴虐无道,咱这只教军早已酝酿多时,训练有素,教主远走各地以德传教,不出一载便能成十万教军,可谓黎民百姓希望所系。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军不可一日无粮,我教既为万民所系便应取之於民,将来驱逐胡虏还政於汉,本教自然与民休息,届时天下太平,又岂是今日水深火热所能相比?」陈友谅说得诚恳,身后马贼纷纷点头称是。
「你是说那些村民被你们抢粮抢钱是理所当然的?」七索不知如何,心头火起。
「天理循环,有因有果,今日之业必为他日之果。我教主乃西方极乐净土不动明王转世,修炼早超越因果得失,教主勘破大宋失德才致使元人铁骑南侵,百姓无德才招来元人暴虐以施,我教慈悲,广劫百姓以化解累世之恶,才能成就千秋万世之福报,开启新局。」陈友谅感叹。
「这么说起来,抢劫百姓还是为了他们好?」七索紧紧捏起拳头,他听得头都快裂开了。
「因果之道看似当然,世人却无法以常理蔽之。若我教能得太极少侠帮助,天理循环想必是更快的了。」陈友谅诚挚邀请,「太极少侠气宇轩昂,身手不凡,待教主回来定是极为赏识,小的必力荐太极少侠担任教军前锋,讨伐朝廷更是势如破竹。」
「你说你教主是什么东西转世来着?」七索拍拍脑子,里头真是混沌一片。
「西方极乐净土之弥勒转世,曰不动明王,世称白莲圣主,俗名徐寿辉徐教主。」陈友谅双掌合十,模样虔诚。
「叫他来跟我打。」
七索卷起袖子,一脚将插在地上的大刀踢断。
一炷香时间后,三百多人的马贼团溃散,或逃或倒,满地狼借。
「君宝,这下你该知道我下山了吧。」七索喃喃自语,看着披头散发的陈友谅驱马逃下山,边逃边骂。
他想,没有比这个招呼还要来的有朝气了吧。
*******************朝廷通缉榜。
年度犯罪率最高帮派:丐帮。
年度最不可原谅盗贼:张三丰。
年度最恶劣新人:乳太极。
年度盗贼最坏五人:赵大明(赏金一万五千两)、张三丰(赏金一万两)、乳太极(赏金八千两)、醍醐(赏金六千两)、石两拳(赏金三千八百两)。
年度最邪恶阴谋颠覆暨非法集会领导:韩山童(赏金三万两)、徐寿辉(赏金两万两千两)、赵大明(赏金一万五千两)、刘福通(赏金一万两)、郭子兴(赏金八千两)。
特别通缉:少林寺叛徒暨第八铜人乳七索(大元朝豪富联合会提供十万两)。
「清一色都是男人,简直是性别歧视。」
灵雪怒气腾腾,差点没撕下贴在客栈墙上的通缉赏单。
红中在一旁噗嗤笑了出来,惹得灵雪瞪了红中一眼。
她们峨眉派二人组一路尾随君宝的犯案路线,一面打劫势单力薄的征税官兵。
「师父,我说我们还是找个安静地方练剑才是,等我们剑术大增,那些男人自然不会瞧我们不起。」红中老实说,她总觉得峨眉的剑术招数太过累赘,临敌对战不够利落,好几次都打得险象环生。
「练什么剑?他张君宝做得到我灵雪也做得到,待我追上了他,非要他跟我为上次跟上上次的无礼好好道歉不可!」灵雪恨恨道。
有时候真让她找着了君宝,君宝没说几句话就又一溜烟不见了,当她是团空气似的,让灵雪更加怒火中烧。
红中心底却明白,她那飞扬跋扈的师父自乳家村残念一役后,便对七索的好友君宝产生了微妙的情愫。
而君宝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傻,每次与师父讲话都是简单扼要,说完便走。若要长篇大论必是谈论武功,讲述他在江湖遭遇的剑客所用的招式,动不动就要指点师父剑法来着,搞得自尊心比谁都强的师父常常大发雷霆。君宝自讨没趣,轻功几个起落又消失不见。其实,她与师父所谓的闯荡江湖,不过是黏在君宝后头做做小案罢了。
离乡已经三年了,红中是第二次到大都。
生在乡下的她两次都觉得京城的一切都很新鲜,街上挂着少林招牌的武馆林立,还有搭台卖艺的武夫、比武招亲的戏码、兜售糖葫芦与鲜果的小贩样样不少,但今年水患仍频,百姓逃荒者众,连蒙元大都也流行起摆摊卖身葬父。
这峨眉派师徒俩模样生得漂亮,又各佩了两口剑在身上,即使在人口熙攘、人种繁杂的大都也十分惹眼;两女系好白马,进客栈点了几个菜用餐,附近客人纷纷投以好奇又馋涎的眼光,暴烈的灵雪皆狠狠地瞪眼回去。
临桌三个佩剑的客人的话题吸引了红中与灵雪的注意。
「听说那个太极跟少林寺那鬼憎神厌的第八铜人真是同一人!前些日子他单枪匹马挑了牛饮山的贼寨时亲口承认来着!嘿,这可神了,日行千里来回作案,非得等到那不杀亲自上少林宰他,他才肯真正逃下山来。」邻桌一个弹着剑鞘的中年胖子说道。
「逃也没那么丢脸,普天之下谁敢与不杀为敌?待得那不杀老死,这武林才有新局。」坐在胖子对面的瘦子剔着牙。
「对了,那牛饮山的香军寨子不也是徐寿辉搞的那白莲教的分舵吗?那太极可也大胆,这下两边的梁子结得可大了,北派白莲教第一高手醍醐冲早要跟太极一战!」一个老者拍着桌子,震得酒杯都跳了起来。
「南派香军的敌人未必便是北派香军的对头儿,南派吃了瘪,北派乐都来不及呢。」瘦子冷冷道。
这威胁朝廷的白莲香军虽都以红巾为信,却有南北派别之分,两派表面都奉弥勒下世的称号,骨子里却各奉其主,日后冲突只是时间问题。
「说得好,再者,传言都说那张三丰跟太极使得是同一路古怪拳法,传是拜把兄弟来着,如果醍醐跟太极作对,张三丰也不可能作壁上观啊。二打一,醍醐必败无疑。」胖子摇摇头。
「大侠谁跟你二打一?英雄好汉,都是一个儿钉一个儿的!」老者抚摸着白胡。
红中听得喜不自胜,七索终於出少林了。既然她师徒俩是跟着君宝犯案,而七索也会寻找作风大胆鲜明的君宝,她与七索相遇自是指日可待。
至於灵雪耐着性子听邻桌的剑客说了半天江湖盛事,全都没在里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大为光火。
「好心的姑娘啊,施舍施舍小的些零碎馒头吧。」
一个气若游丝的苍老声音。
红中转头一看,是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红鼻子老乞丐。
「拿去吧。」红中立即挑了个大馒头塞在乞丐手中,免得濒临爆发的师父对乞丐恶言相向。红鼻子乞丐连连称谢退下。
邻桌的客人兀自高谈阔论着。
「若是一个钉一个,我赌尽得崆峒派真传的醍醐得胜。」胖子思忖,「崆峒派真正火候的武功向来只单传一人,醍醐能在众师兄弟里破格而出,必有惊人艺业。」
「我也看好醍醐,他不仅尽得崆峒真传,据说还有白莲教无极老母的符咒加持,刀枪不入,寸肤寸铁咧!」瘦子剔着牙,跷着腿。
「不就是铁布衫金钟罩嘛,少林又可曾少了这两样苦功夫?说到对杀,讲究的是气势为先!」老者颇有哲理地说,「我赌太极,那小子正在锐气的锋口上,挡也挡不住,光瞧他五进五出汝阳王府就知道了!」
店小二为邻桌的客人添酒,听得众人说得尽兴,也跟着报上一笔。
「前两天也有江湖上的客人来小店寒暄几句,他们说张三丰跟亲朝廷的华山派动上了手,两边打得不可开交,还相约在暖风岗上继续较量呢,算算时间,便是今晚。」小二笑嘻嘻。
「我们正是为了此事赶来大都观战,不知那暖风岗在哪?可远?」胖子忙问,可见不是城里人。
「远?暖风岗便在咱大都近郊。消息在城里早传得沸沸扬扬,这天子脚下,朝廷多半知晓(A2),这架流局的成分大咧。」店小二摇摇头离ァ?/p>
又接连听到君宝的侠名,灵雪忍不住拍桌而起,怒瞪着邻桌三位剑客。
「左一句张三丰又一句张三丰,这江湖这么大难道就没别的人好提!」灵雪怒道。
「敢问尊驾是?」老者起身相敬,不愧是老江湖。
「朝廷通缉榜第十名,峨眉派掌门人,双剑缤纷飞之灵雪!有胆再说一次张三丰的名字试试!」灵雪伸手抓剑,却捞了个空。
灵雪一愣。
红中也傻眼了。
灵雪系在腰际的玄磁双剑竟不翼而飞!
十
张三丰与华山派在暖风岗相约死斗的消息,在江湖上早已是众剑客最瞩目的大事,消息传十传百,朝廷又怎会不知?
华山派这十几年来自肃清理,剩下的弟子皆与朝廷关系良好,掌门人岳清河甚至受命为元军教头,华山派一行人在蒙元首都当然以逸待劳。至於被朝廷视为眼中钉的张三丰敢不敢赴约,正是群雄议论纷纷的焦点。
这个大消息,自然也将七索从江湖角落呼唤出来。
七索逃出了少林寺,虽想跟君宝会面,但在情感上他最希望找着的人是自己亏欠最多的红中,找着了,两人便回到乳家村拜堂成亲,然后一起行走江湖。但峨眉派只积小案不犯大事,七索要碰着她们师徒俩实属不易,只好一边劫取官银当作旅费,一边往北随意逛荡。
好不容易下山,七索有意在实战中磨练武功,一路上只要遇着了不义之事,七索出手便管。与几个强占民院的道人起过冲突,废了几个蒙古武官胳臂,又消灭了一批好奸淫妇女的盐贼。其中不乏江湖好手与阴险的暗算伎俩,让七索身上多了几个伤疤跟可贵的经验。
上周七索与不杀的徒孙对上了手,不意从他们的口中听得这死斗之约,七索立即留上了神。这斗约乃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盛事,七索猜想好事的灵雪一定会携红中与会,届时在围观的人群中相认也就是了。
通往大都的行道旁,一间还算过得去的小客栈里,粗鲁的叫嚣声不绝於耳。
七索的耳朵竖了起来。
「妈的!就别教爷遇着那死铜人!竟叫我在粗茶淡饭的少林寺窝了四年之久!」
「可不是!就算他卸了金漆化成了渣我也认得出,定打得他废筋断骨!」
正在吃面的七索头低低地暗自好笑,他认出那熟悉的谈话声分别是少林寺臭名昭彰的金轿神拳钱罗汉与黄金右手,都是自己的少林同期。
自难缠的第八铜人下山后,八百多个富家公子便一窝蜂报名闯关毕业,死气沉沉的少林再度忙成一团,今年度的毕业生爆大量,不仅像蜈蚣一样快速穿过毫无抵御的铜人阵,连木人巷也挤满了人,机关几乎无法正常运作,笑脸版本的方丈干脆叫操作机关的韩林儿等人加入破关的行列,一齐毕业下山算了。
不过说起恶名昭彰,哪能比得起臭名鼎鼎的少林寺第八铜人?幸好七索早有自知之明,已先将自己易容打扮成寻常的逃荒庄稼汉,穿上最破的衣服,还在脸上涂上几抹干泥巴,任谁也不会有兴趣瞧上一眼。
窝在客栈角落吃着杂粮面的七索静静听着钱罗汉跟黄金右手疯狂骂着自己,正自奇怪懒惰如他们俩怎会千里迢迢跑到大都时,几顶轿子陆陆续续停在客栈外头,好几个穿着华贵的公子爷纷纷下轿入店。
七索头也不抬,便知道他们也是少林的同期。
几个公子哥儿寒暄了几句,登时进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