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
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西汉、卓文君《诀别书下阙》
半年后。
元拓静静坐在凄清冰冷的椒房殿中,在沉沉夜色里,他深邃的眸子里隐约闪动着微光,似泪。
自她离去,这椒房殿便被他下令封了起来,里头所有的陈设、物品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就连她为他做的一叠雪白中衣也还是好好地叠放在那儿,长案上绣篮里犹留了针线和她做了一半的荷包,可这个荷包终还是没有完成的一天了。
他想留住她的气息,她身上的香气,就好像她不曾离开他一样,好像她只是出去御花苑里游玩了一会儿,在下一刻随时就会踏进殿内,回到他的怀中。
可是,她幽静温暖的味道还是一日日地渐渐消逝了。
「小法……」清瘦憔悴的元拓指尖轻轻抚着荷包,苦涩地低喃道︰「孤真的错了吗?」
他原以为,自己为她付出的已是他倾尽所能,以他堂堂帝王之尊,将最难得的真心保留给她,就已是世上最珍贵的承诺。
而这满后苑的嫔妃,甚至是那新娶的贵妃,于他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沙砾,可他万万没想到,正是他心中的沙砾,却深深刺痛她的眼,令她落泪伤绝不止,甚至不惜自毁其身也要离他远去。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为他和大魏付出所有,却无法为了他的「女人们」,再后退一步?
他所求的不过是她能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会护好她,不会教任何女人有胆敢伤她、轻视她的一天,他都为她周全到这个地步了,为何她还能狠得下心离开他?
这半年来,他恨过她,怨过她,甚至迁怒地发兵攻打宋国,一口气又夺了宋国三座城池。
他想不择手段把她逼回自己的身边,便是她惧怕他也好,再不原谅他也罢,只要她能回来,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就像当初他为了得到她,为了让宋王亲自将她送到他身边,不惜动用暗藏在宋王身侧的暗钉,散播出「梅氏小姑神肖北魏先后」的谎言。
这股子疯魔和执着已深入血肉骨髓,吓得屁滚尿流的宋王二话不说就想把梅家整个打包上贡至大魏,可是,可是她竟然不见了……
「你怎能这样对孤?」他一手紧紧揪住了剧痛得透不过气来的胸口,低哑如呜咽。「你当真……再也不愿再见孤一面了吗?」
若是往日,他定然会觉得她贪心太过,不懂得体谅他为君的持平之道,可现如今,当他什么都有了,却发现原来生命里没有她,这高高在上的君权和满后苑的贵妃嫔妾,只是一个个华丽冰冷的死物,陪着他这个帝王埋葬在这宛若陵寝的魏宫中。
如果一切能重头来过,那么他还会为了四国之间那个可笑的「联姻盟约」,选择失去他这一生最心爱的女人,此生最珍视的后吗?
可现下,什么都来不及了。
原自请休离归家欲带发修行的梅小法却踪影不见,梅家更是举家消失,就连他派出了霸下和睚訾两大宗师都遍寻不着。
他一日比一日更加烦躁惶恐不安,暗中发布密令追索诸国,连近日对他疏远银凤,拒不与之圆房而大为光火的北齐帝高壑,都被他严正要求,在其国境内寻找有无梅小法的踪迹。
姓元的!你当孤是什么?孤为什么要帮你找那个令我皇妹独守空闺的祸首?
锦绣帛书上,高壑的怒火和冷嗤跃然于字间。
他回以寥寥数字︰孤愿以图、荟二城相酬。
如此,方换来了高壑的千金一诺。
但他永远不后悔,只要能找到小法,就算要他拿整个大魏去换,他也甘心情愿。
「小法,卿卿……」元拓满眼黯然,疲惫而伤痛地喃喃。
「你究竟在哪里?」
在魏国国都玄龙城外的一处山坳小村落里,那数月前才开设的简陋私塾里还坐不满五个小娃儿,却已是全村仅有的、适学之龄的童子。
村民们的祖先是先秦时避乱至此的,后历经数朝数代更迭,稍稍有点志气野心的都离村逐高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安于清贫之人,只想着有一口饱饭,能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就行。
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周而复始,直至岁月老去。
在其中一间村人帮着搭建的屋舍前,一个身材娇小却挺着大肚的女子正跪在田间除着草,简单的布衣荆钗,却难掩她身上沉静动人的气质。
「小姑子!你、你快住手!」
背着捆柴的晋远远一见险些吓掉了魂,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又是担心又是懊恼地忙将她搀扶起来。
「晋,你回来了。」许是怀着孩子的缘故,梅小法的气色还不错,颊边隐约有红晕血色,是比她半年前甫回到宋国梅家时好得太多太多了。
当时的她,苍白瘦弱得像风一吹就会垮了似的,在踏入家门的那一刹那,看到满脸惊喜的梅父和晋时,她还来不及对他们露出安慰的笑容,便已晕厥在地。
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却是死死瞒着魏帝,还自请休离归家……
因为,魏帝纳娶新人了。
梅父既是心疼女儿傻,又是怜惜女儿苦——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乃惯常之事,况且女儿嫁的还是大魏帝王,怎可能只与她一人一生一世?
但是梅父也知道,梅家骨子里都是情痴,若不能唯一,宁可孑然一生。
既已自请休离为弃妇,梅小法对宋王而言已是无用的废棋,说不得还成了宋王日日插在心口、深感耻辱的毒针,所以这个家国,他们也再待不下去了。
秘密迁至大魏城外的小山坳里,是梅小法的意思。
最危险之境便是最安全之地,宋王既是鞭长莫及,魏帝也万万想不到,梅小法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静静过活着。
虽然梅小法总说,元拓对她失望透顶,恨她怨她都来不及,只怕也不会再愿见她一眼,可她还是想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近到足够时时听闻他的消息,又远到可以不用亲眼看到他与他的贵妃、他满苑的嫔妃……
「你还怀着孩子呢,怎么能跪在地上拔草?」晋急急将她扶回屋舍内,双手叉腰,略显气急败坏地道︰「万一把我的甥儿憋坏了可怎么好?你就不能多疼疼我的好甥儿吗?哪有你这样做娘的,还不快快回床上躺好安胎?」
「宝宝都八个月大了,再过不久都要出生了,哪里还需要再静躺安胎?」她不禁失笑。
「我不管。」清秀少年有一丝赌气地翘起了嘴,「宝宝可是叫我舅舅的,我就得护他周全。」
她一怔,含笑的眸光有一刹地迷离飘远了。
这孩子本该有外祖,有舅舅,有娘,有……爹爹的,可是她却带着他远远离了他爹爹,可能终其一生,他爹爹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梅小法心一酸,深深的自责和痛苦如江河决堤般扑天盖地而来,几乎令她没顶窒息。
为了护住她的心,不在他的后苑中渐渐消磨死去,她不惜骗了他,不惜毁了他们的姻缘,甚至得让孩儿顶着父不详的身分出生……
她觉得自己懦弱又自私得可怕。
可是除了逃,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她不能让她和他的孩子生在一个充满威胁的后苑里。在历朝诸国深宫之中,受暗算中冷箭遭毒杀的嗣子还少吗?
她也不信他能护好她和孩儿,因为他已经一次又一次令她生出希望,却又一次一次在她面前毁去她所有的信任。
梅小法真的害怕,有朝一日她甚至得为了孩子,去站在他的对立面。
因为她只有自己的孩子,他却可以和旁人有很多很多孩子……
「小姑子,你怎么了?」晋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地问,「是哪儿不舒服?唉,上回那个游医来,我就该多问他拿几帖子补身的药……」
她回过神来,对晋绽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我很好,真没事的。」
「小姑子,老爷那天说得对,看样子是该早些帮你找好稳婆和大夫来村子里住下,好好照料你和宝宝才对。」
「不行!」她心一跳,想也不想地重重摇头。「万一让外头的人知道些什么,或是让村里人起了疑心……我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生孩子是生死交关的大事——」晋光想脸色都发白了。
「隔壁的陈婆婆已经说了她会来帮我,她生了五眙,经验丰富。」梅小法低下头,温柔抚摸着高高鼓圆的肚子,满眼都是慈母温暖的笑意。
「宝宝他一定会平安出生的。」
「可是……」晋还是觉得很不安心,曝嚅道︰「宝宝身分何等矜贵,万一,呸杯一呸!没有万一……我的意思是,他本该是在御医、宫中稳婆重重照顾下出世的,可现在只有一个乡下的婆婆搭手帮忙……」
「他会好好的。」她眸中光芒熠熠,坚定而充满信心道︰「我和——他的孩子,定然是最强壮勇敢的,宝宝知道我们那么爱他,我们都深深期待、盼望着他的到来,他一定会平安降生的。」
晋看着她,忽然喉头有点堵塞,眼眶湿热了起来。
「嗯,你说得对。」他吸了吸鼻子,半蹲下来笑着对她圆圆的肚子道︰「小甥儿,你阿娘对你这么有信心,舅舅也等着你出来,以后带你上山掏鸟蛋儿、摘山楂果,下河摸鱼捉虾……舅舅找了好多好玩的地方,都等着带你去玩儿呢,你可得快点乖乖出来哦!」
梅小法不禁笑了起来,心暖如阳。
宝宝,你的傻舅舅真好,对吧?
神情阴郁冰冷的元拓正批示着群臣的奏章帛书,殿里的气氛僵凝如隆冬飞雪,再无一丝暖意生气。
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了殿外守门的皇卫军严声说些什么,而后是小心翼翼轻声而来的脚步。
元拓头也未抬。
侍立在他身畔的秀悄悄地下殿去听了一耳朵,神情为难地微变,随即硬着头皮回来跟他禀了一句︰「禀君上,贵妃亲自做了羹汤,在殿外求见……」
「不见。」他眉也未挑,冷冷地道,手上狼毫稳稳地持续批写奏章。
「咳。」秀吞了口口水,心下不免暗骂贵妃真是自个儿不长眼还连带拖人下水。
「那个,禀君上,贵妃说若是您不见她,她便在殿门口跪守着,哪儿都不去。」
「那她就跪着吧。」他淡淡地道,「当初娶她之前,孤已清楚告诉她,孤只会给她名,若是皇后不允,孤是绝不会碰她一根寒毛,她自己也同意了,现在又出什么么蛾子?」
秀还未回答,殿门口处已传来一阵骚动。
「君上!臣妾只求一见,请君上答允!」银凤贵妃再忍不住了,不顾皇卫军的阻拦便想要冲进来。
元拓眸底的厌色更深了,手中狼毫一顿,对秀道︰「去告诉她,现在皇后虽不在,可孤还没死,她若不想乖乖待在自己的殿瑞安享富贵,做她『风光八面』的大魏贵妃,那孤便遣送她回返北齐,让她继续做她『艳射四方』的北齐郡主!」
「诺!」秀兴冲冲地领命,咧嘴一笑。「奴下立刻传令去!」
不一会儿,殿门口便传来银凤贵妃气愤的高叫嚷骂声,连腰间缠的银鞭都要拿出手打人了,却还是被皇卫军给「暴力镇压」回她自己的寝殿。
得意洋洋的秀回到元拓身侧,却在看见眼窝下方暗青,气色灰败疲惫的君上时,眼圈儿不禁一红。
唉,君上自皇后离去,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若非凭着一股帝王矜傲之气生生的挺住,恐怕人早已经垮了。
现在大魏上下文武百官,人人最盼望的就是皇后能早日归来,否则他们傲视诸国、睥睨天下的君上还不知能不能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