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绦树及西施,俱是好容仪。
非关能结束,本自细腰肢。
镜前难并照,相将映渌池。
看妆畏水动,敛袖避风吹……
梁、庾肩吾〈诛美人看画诗〉
接下来数日,每到用膳辰光,梅小法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道道精妙美味的菜肴如流水般送上来,多到长案都摆不下,还有十数盘由侍女们亲自端捧着,只为博得她青睐一尝。
到第五日,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往后,」梅小法深吸了口气,对尔雅恭驯的姚道︰「每餐一荤二素,再添一道汤,少许米饭或白馐就可以了。」
「娘娘开恩!」姚和众侍女慌得跪了下来。
梅小法反倒吓了一大跳,「你、你们快起……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就是百道菜肴仅奉我一人之用,太豪奢了。」
「娘娘乃未来大魏国母,起居饮食本就该享用至高至好,这区区百来道菜若是能有一二入了娘娘的眼,也是它们的造化了。」姚松了口气,笑道。
「稼穑不易,农人辛劳,况且本宫不过就一个肚子,哪能装得了这许多?」她正色道,「我知道宫中自有分例,我也不为难你们,就烦你同魏帝禀上一声,往后免了这般劳民伤财吧。」
「请娘娘宽心,吾国民生富饶,米麦鱼豚丰美,纵是倾一国之力博得娘娘一粲,亦是轻易之事。」姚以为她自南朝弱国而来,没见过这等大场面,竟像是有福不会享、有宠不知受,说着说着不自觉地露出了倨傲轻蔑之色。
「倾一国之力博一人之乐,那是商纣荒淫之行。」梅小法微眯起眼,严肃至极地道︰「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姚这是把魏帝当夏桀商纣,还是拿我当妲己褒姒一流了?」
看着不起眼的清秀小女子,没料想这一刹的威势,竟有三分神似魏帝。
「婢奴不敢!婢奴、婢奴万万不敢……」姚霎时冷汗如雨下,哪还有半点瞧她不起之意,惊惧得五体伏地抖颤不已。
「我知道你本意非此,然身在宫中已是衣食丰渥无虞,自该多多待念几分百姓的劬劳忧苦。」梅小法苦口婆心地劝道︰「尔等也有父母兄弟,在宫外定然也是得凭靠双手双脚谋食,尔等想想,光是这一餐之量,是否就能养得寻常百姓一年尚且有余了?」
姚和众侍女被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个个心服口服,霎时也浑忘了要解释一句——这日日百道佳肴上宴,可都是魏帝亲自叮咛的。
默默伫足在殿门口的元拓则是拳头抵在唇畔,低着头,宽肩抑不住地微微抖动——给笑憋的。
霸下和睚眢已是见怪不怪,摸摸鼻子躲远点儿,免得又给自家君王发现自个儿的狗胆包天不识趣儿。
不过——
霸下传音入密︰为何君上屡屡在殿外「窥伺」,却不进去亲会佳人?
睚訾及时回传︰这叫情、趣。
霸下……
两人刚挤眉弄眼完,却见自家君上不知何时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笑得他们骨头都发寒打颤了。
「尔等近来很闲?」他浓眉微挑。
「回君上,臣下很忙,非常忙。」霸下和睚訾忙指天誓日表清白。
「既然忙,那后日孤的大婚,尔等也无暇与会了。」他英俊如画的脍上笑意微扬,「美酒佳肴,炙羊烧牛……真可惜。」
霸下和睚管暗暗吞了口口水,俱是一脸苦色。
「君上……」
「想去?!」元拓敛眉垂眸,漫不经心地轻掸玄黑滚金大袖上毫不存在的尘埃,嘴角微勾。
「想!」霸下和睚眢眼楮一亮,猛地点头。
「宋国这次派了不少暗人来。」他眸光变得幽深危险,笑得如噬血闇兽。
霸下和睚皆已跟随元拓十数年,自是忠心不二且深悉帝意,当下了然于胸,眸中精光一闪。
「今夜子时前,臣下必不辱命。」
他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内侍监悄悄地上前来禀︰「君上,后日是您与宛平公主大婚,今明两夜按礼规,您须先召寝两名滕妾……」
元拓皱了皱眉,笑意全失。「多事。」
内侍监一抖,冷汗涔涔地道︰「禀、禀君上,可老祖宗特别叮咛——」
他面色略显阴沉,却又有一丝无奈之色。「嗯,回去禀报老祖宗,就说孤知道了。」
内侍监战战兢兢地退下,霸下和睚訾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君上眉宇间的阴郁森冷。
「嗤!」片刻后,元拓冷冷一笑。
当初将帝子帝媳揉捏在掌心里犹不自足,现在连他这个孙儿上不上哪个女人的床,也想抓着不放?
他淡淡地道︰「秀,去查一查,庞家家主是不是又送人进宫了?老祖宗年岁已高,正该是清闲享福的时候,往后谁再在老祖宗面前说三道四,无论是谁,统统送到罪惩司处剐舌削鼻之刑!」
「诺。」随时离君上十步距离,垂手恭侍的内监统领秀饺命而去。
元拓负手在后,高大昂藏的身躯挺拔巍峨如山岳,俊美如瑰玉的容颜却冷漠如冰。
孤说宠谁便宠谁,这一生,孤绝不会像君父那样,轻易为妇人左右!
梅小法自从「听说」了她明日便要大婚后,整个人就陷入惶惶忐忑不安中,胃袋犹如被只恶作剧的手拧过来又捏过去的,翻腾欲呕。
她揉着隐隐作疼的眉心,只觉胸臆中堵着口怎么也吐不出的烦闷之气,想到这莫名其妙的和亲,还有至今连正主儿也未能得见一面,同他分辩个明白,她就觉胃更痛了。
午食之时,她只草草了半碗汤,随意夹了几筷子的菜吃了,便无甚胃口地命人把席撤了,默默到书案前练起书法,试图稳定心神。
写了数卷锦帛的佛经,她面色终于回复了一贯的恬淡温静,因专心太过,以至于姚不知何时到了身畔亦不知。「禀娘娘,钊妃求见。」
「钊妃?」梅小法蹙了蹙眉。
姚立时低声解说道︰「钊妃乃桂国公主,一年前入宫为妃。」
「原来如此。」梅小法心下不知怎的有些闷疼得发苦起来。
本是被她隐隐约约遗忘漠视的现实,忽然一下子逼近了眼前。
自古君王坐拥美人无数,龙榻之上,夜夜换新娘,无论再美再好的女子一入了宫中,承宠也不过三五日,而后便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渐渐被吞没在这个华丽却冰冷的皇宫之中,死了也无声无息。
她不觉打了个冷颤,握着狼毫的手紧了紧,却也越发坚定了心中打算。
「娘娘不欲召见钊妃,婢奴去替您打发了她便是。」姚冰雪聪明地道︰「就说娘娘您正眠着,外人不可打扰。」
「不,你请她进来吧。」梅小法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道。
姚冲疑了一下,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娘娘,钊妃娘娘……」
……并非泛泛之辈,单凭着她能让足迹罕至后苑的君上,一个月就踏进她的珠光殿两回,已是胜过后苑诸美人多多了。
「本宫心里有数。」她明亮乌黑的眸子望向姚。
避得了初一也避不过十五,倒不如早早打了交道,心里也好有个底。
唉,自幼最不谙争斗之事,就连邻里间小姑子们向货郎挑物什时,争个纱花针头线脑的,她都是躲得最边边儿的人,生怕一个不好,小姑子们把战火迁及了自己身上。
谁受得住一群莺莺燕燕七嘴八舌地扑将上来?她又不是男人。
须臾,一阵环佩琅墙伴随着一个温柔如水的嗓音而来——
「钊儿参见姐姐。」
其声之柔,其人之娇,就连梅小法同为女儿身,也不禁有一刹地看傻了眼。
一群妩媚侍女簇拥而来的,是个弱不胜衣、飘逸脱俗的神仙妃子。
梅小法心没来由地一沉,略定了定神,才起身浅浅做了个上者对下者的见面礼,「钊妃请坐。」
钊妃柔柔弱弱地在她面前欠身行礼,却是偎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对于梅小法那句请坐恍若未闻。
「姐姐跟前……哪有钊儿坐的余地呢?」钊妃小脸雪白如玉,眼圈儿不知怎的一红,仿佛梅小法刚刚说了什么羞辱伤损她的话。
「钊儿今日是来向姐姐请安,还望姐姐明日大婚后,留钊儿一条生路才是。」
那句句低到尘埃里的瑟瑟可怜,却是字字棉里针,令人接话也不是,斥话也不是,梅小法眉心微蹙,尚未发一词,身为椒房殿首席侍女的姚已是高高悬上了心。
「禀钊妃,娘娘进参汤的时辰就要到了,这是君上亲自吩咐的,耽误不得。」姚一个箭步挡在梅小法跟前,优雅有礼地朝钊妃一欠身。
「但不知钊妃有何贵事?」这是下逐客令来了!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钊妃面色一变,玉面微侧首,晶莹泪珠儿已夺眶而出,「姐姐,就算你明日即将受封为后,可钊儿做错了什么?你竟要一个下人这般折辱我?莫不是姐姐听了宫中传言,知道君上只歇在钊儿珠光殿,心中不喜,便要拿钊儿做伐子了吗?」
这后宫嫔妃果然心眼儿都不知怎么长的,说话百转千回,行事滴水不漏,还擅长以柔弱之姿颠倒黑白,明里暗里,话锋藏着的都是元拓何等的宠爱她,所以就算她即将「受封为后」,也不过是个空空的虚饺罢了。
梅小法虽然长自民间,可先祖梅善留下无数经史,其中不乏宫闱旧闻载录,以古监今,以史正身,难道没吃过猪肉她还没见过猪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