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徘徊将所爱,惜别在河梁。
襟袖三春隔,江山千里长。
寸心无远近,边地有风霜……
齐、王融《萧谘议西上夜集诗》
梅小法就这样被扣在宫中写了两天两夜的「刑经」上下卷。
自一开始的正襟危坐,一笔一心,细细默写,录下曾祖爷爷的毕生心血智慧瑰宝,在写完前三卷锦帛时,她尚且摇头晃脑,但觉嚼之余香满口,深深感佩敬重在心,待写完第四卷、第五卷后,她开始觉得曾祖爷爷似乎把法条细拟得有一丁点冗长了。
然后天亮了,累趴在案上睡了两三个时辰的梅小法又被侍女推醒,梳洗过后,塞了碗酥酪和两只奶饼子给她,匆匆催她吃完后又继续写。
而后是第六卷、第七卷,她手酸得浑不似自己的,疲乏僵硬的腰肢腿脚好似被种在地上起不来了,眼楮酸涩布满血丝……接着第八卷,她已经觉得曾祖爷爷根本是折腾后人来着,像是同样一项「窃钩罪」,何必又得详分究竟是庭院里偷的,还是屋内偷的?不只如此,白天偷的罪名和晚上偷的又有不同的宣判法……
想她平时熟读在胸,时不时拿出来运用一番时,怎么就没发现曾祖爷爷竟有这么唠叨来着?
「胚呸呸。」她回过神来,忙自行掌嘴两记以示惩罚。「子孙一时不孝,还请曾祖爷爷在天英灵恕罪则个,小法日后定记戒在心,下次万万不敢了。」
待到第二天黄昏时分,几近崩溃的梅小法拖着半死不活的步伐终于爬,呃,走出了宋王宫,她强打精神望向天边彩霞满天,突然鼻头一酸,有种死里逃生的喜极而泣感,激动得就想跟第一眼看见的宫外老百姓分享深宫可怕的心情。
「宫门一入深似海,再回头已百年身,」她忽然抓住了个扎着冲天辫正要回家吃夕食的小童,泪涟涟喟叹叹,苦口婆心地道︰「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啊……」
「哇……阿娘,有疯姑子啊啊阿……」小童吓得号啕大哭。
泪汪汪的梅小法一怔。
不远处的酒楼上,有扇推开的大窗,窗后凭栏直直眺望这个方向的高大男人嘴角抽了抽,随即默默捂额,低下头去,肩头可疑地微微耸动起来。
他后方的两名护卫又互相交换了一个惊骇万分的目光。
笑了笑了,又笑了
他们英明神武凛慑天下的君上,做出这番形状……好不搭啊!
「对、对不住啊,姐姐不是故意的。」梅小法看着面前个头小小却哭声震天,实力直逼哭倒长城孟姜女的小童,顿时慌了手脚,讨好安慰道︰「要不,要不姐姐请你吃糖串子吧?」
「呜哇……」小童哭哭啼啼抽抽噎噎,「十串。」
她卡住,半晌后只得咬牙道︰「好,十串。」
最近果然是倒霉得没了边了,不管宫里宫外都遇上诈骗的,偏偏一个两个都是她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下。
梅小法垂头丧气地掏出十文钱给那小魔星,眼睁睁看着那小子钱一到手,便神奇地迅速一抹眼泪,乐颠地撒欢儿跑走了。
……行,算你狠!
酒楼之上的元拓看得呛咳连连。
「君上,」霸下冲疑道︰「是否要属下前去——」
元拓放下掩面遮住笑意的袖子,英俊脸庞竭力恢复常色,清清喉咙镇定道︰「不用。」
「诺。」
「她在宋国待的时日也不会久了。」
霸下和睚皆又交换了会心一眼,各自慎记在心。
终于得以回到康平坊的梅小法,在推开家门的一刹那,里头迎出的是一老一少两张秀气神似、一模一样哭哭啼啼的脸。
她顿了一下,忙道︰「我没事。」
「呜呜呜……可总算回来了,真是吓死为父了……」梅父扑上前,泪喷了。
「奴下还以为往后再也见不到小姑子了,嘤嘤嘤嘤……」晋在旁边频频以袖拭泪。
「……」她一时无言,半晌后才说︰「那个……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有有,饭菜都做好了,有油焖冬瓜、蒸豆子,晋还烤了条鱼呢!」梅父吸吸鼻子,殷勤地拉着女儿。「好闺女儿受苦了吧?别怕,咱往后低调些,甭说王宫,就是天王老子来请也不去了!」
梅小法对于阿爹的维护还是非常感动的,因为太感动了,所以也就不好再提醒阿爹那个残酷的事实——上位者想对他们小老百姓搓圆捏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还能由得他们答应不答应吗?
弱肉强食,自古皆然。
宋王昏庸无道,一声令下,她也只能乖乖抄了曾祖爷爷的「刑经」上缴,而蛮横的宋王,却又在绝对强势可怕的魏帝面前畏怯若鼠……
她脑中没来由闪现了那个俊美霸气的男人,不禁有些恍惚。
话说,那日……他说的「孤等你」,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梅小法忽然觉得莫名心慌忐忑起来……
深夜,宋王宫。
甫服食过「五食散」的宋王面色涨红,正疯狂地将一赤裸美人压在榻上,充满兽性地呓咬啃吸着美人玉白浑圆的酥乳,残忍地在上头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咬痕,美人拚命压抑下惊恐和痛苦,强迫自己发出享受至极的难耐呻吟。
垂落的红帐剧烈地摇动着,隐约传出的呜咽已成了求饶︰「王……王,不要,求、求王怜惜……」
男人不管不顾,兴奋的嘶吼声和兽淫冲刺动作越发肆虐,最后结束在女子一声裂帛般的惨叫中!
「扫兴!」半晌后,帐后传来宋王不耐的叫唤,怒气冲冲地道︰「把这贱人给本王扔进蛇笼里!哼,那贱屄不想服侍本王,就让她好好尝尝那群蛇宝贝的销魂滋味。」
「诺。」寝殿门口几名身手利落的侍人匆匆入内,训练有素地将浑身瘫软若死物的美人拖出殿门外。
侍人们脸上除却恭敬畏惧,并未有其他如同情等异色,因为宋王宫中几乎三五天就有一批美人被当成死狗般抛出宫外,她们在入宫时个个满是雀跃期待之情,总以为自己承宠之后,便能从此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做那万女艳羡的天上天、人上人。
只可惜宋王性好暴淫虐欢,除却少数几个熟谙房中术的妃子能吃受得住外,初次承幸的美人几乎是一批又一批,连个声响也无便永远消失在这个吃人的深宫里。
「更衣!」一身汗水带着令人作呕的淫靡气味的宋王面色阴沉地走下榻,暗处瑟瑟发抖的宫女们忙上前替他拭身换衣。
「传金舍人来。」
金舍人不一会儿急急进殿,敛袖行仪道︰「王。」
「那事打探的如何了?」宋王盯着他问道。
「回王上的话,」金舍人小步上前,压低声音禀道︰「臣下打听出来了,那女子容貌肖似魏帝生母柴皇后,想必魏帝那日宴上才对她格外青眼。」
「如此好极、好极。」宋王若有所思了片刻,突地阴沉沉一笑。「竖子元拓以为他魏国兵马如狼似虎,便可一再欺我南人至此吗?」
「王上的意思是?」
「本王听说,他父亲元琅当年为了柴皇后,不惜与北齐国君兄弟反目,自北齐帝手中夺了这朵北国名花,在柴皇后因病过世之后,又哀极几死,这才早早传位给元拓。」
宋王笑得像头贪婪嗜血的豺狼,「据闻北魏的太皇太后向来不喜柴皇后,不时挑拨元琅和柴皇后的感情。你说,如果本王把小贱人封为公主,风风光光地嫁至魏国,到时祖孙两人因小贱人而屡起冲突,闹得他后宫不平静……这场戏精采不精采?」
「王上英明!英明啊!」金舍人眼楮一亮,谄媚地高声呼拜下去。
「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宋王眼底闪动着兴奋到几近癫狂之光,这一刻,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小小手段便已翻云覆雨,挑拨魏国狼子自相残杀、举国覆灭。
仿佛这些年来被北朝四国压得喘不过气来,卑微似他人脚底泥的那口浊气,终于得以畅快一吐。「诺。」
敢蔑视本王的人,统统都要死!
宋王狰狞得意地笑了。
三日后,宋宫诏令一出,举国震惊,万人疯议。
而康平坊里的梅宅厅堂上,跪在下首恭聆王令的梅家三人则是面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瞪着宣旨的侍人。
「宛平公主,还不接旨?」侍人看似恭敬实则轻蔑地怪笑道。
梅父和晋冲动地就要起身向侍人逼问个明白,梅小法迅速按住左右两人。
「民女领旨。」她面色苍白却镇定地恭谨接过。
「小法!」
「小姑子。」
随着侍人前来宣旨的金甲卫闪电般出戟,杀气沉沉地将梅父和晋压倒在地。
阿爹!
梅小法心一痛,厉声道︰「大胆,我既接旨,本宫现在便是吾王亲封宛平公主,是十日后北上和亲的魏国帝妃,谁敢放肆?」
原是趾高气昂的侍人和金甲卫一愣,不知怎的心中是一寒。
这小小庶族贱子怎么顷刻间便有了那足以与公主相匹敌的尊贵气势?
侍人一咬牙,还想再使威风。
「啪——」
「两国和亲已是板上钉钉,尔等却在本宫家中喊打喊杀,不知列位是瞧不起本宫这个半路受封的公主,还是瞧不起封本宫的吾王……」她怒极冷森森一笑。「抑或是魏帝?」
侍人和金甲卫们闻言脸色惨白,个个冷汗涔涔。「公、公主言重了,奴下们不敢。」侍人抖音如颤。
「请公主恕罪!」金甲卫们也急急收戟,身上盔甲摩抆间发出铿然声响,纷纷单膝跪地。
梅父和晋看得目瞪口呆,呐呐地望着那身形娇小单薄,却像是一瞬间高大娇贵了千万倍的小姑子。
梅小法心下满满酸楚,藏在袖里的小手死死掐握着掌心,面上仍不改严峻,昂然道︰「十日后,本宫自会上花轿,现在,你们全都滚出本宫家!」
「诺。」侍人和金甲卫们忙朝她躬身,急急退了个没影儿。
四周陷入一片静寂。
她挺得笔直的身形渐渐虚软了下来,憋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抑不住地夺眶而出。梅父心疼地扶住女儿,呜咽道︰「小法,阿爹可怜的宝贝儿啊……君王无道,苍天不开眼啊……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待你呢?呜呜呜……」
「小姑子,你逃吧!」晋用袖子一抹泪,红着眼咬牙道︰「这个国是再待不下去了。」
「逃?」梅小法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没有路引,没有势力,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再说宋王不可能当真放任我十日后再上花轿……况且,你们听!外面隐有盔甲响动,咱们宅院外头定被军士围了个铁桶般密密实实,如何能逃?」
梅父和晋面色如灰。
「那、那就真的没有法子了吗?」梅父看着自家娇嫩嫩如小团子的女儿,简直心如刀割。「难、难道你真要嫁那北国凶狠无情的蛮子?」
梅小法脑中跃现魏帝似笑非笑的容颜,心头一震,脑袋没来由地空白了一瞬,旋即强自定了定心神,深吸口气道︰「女儿与魏帝曾有两面之缘,他并不像是不讲理蛮鲁之人,也许女儿可以同他说理——」
饶是此刻情势险峻、心情沉重,梅父和晋还是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凉气,表情说有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她愣愣地看着他俩。
怎样?
青青林中竹,可做白团扇。
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
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遮面。
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梁、沈约〈团扇歌〉
饶是哭哭啼啼难舍难分亦是无用,生逢乱世,人命如草,命运自来就不由弱者自主,而是随时掐握在强者手中。
尽管梅家曾是法家士族之首,可一朝沦落尘埃,更兼君王昏庸荒淫残暴,就算朝野间承梅家先祖授业的弟子徒孙不少,可亦不敢有一人为梅家强出头。
这头,想安然在自个儿颈上稳稳贴贴待上几年都不易,又怎敢为了旁人之事就轻易舍去?
宋王杀的大臣难道还少了吗?
君王无道,国灭可期……
这是人人心中都深藏着,却永远也不敢说出口的悲痛之言。
无论如何,十日后,宛平公主仍在宫嬷四人、滕妾八人、侍女十六人、侍卫两百余众护送的和亲队伍中登车上路,泪洒定安门,挥别故土,踏上遥远不可知的北方。
饶是梅小法自幼心性坚毅,依然在路上默默流泪了三天,直到第四天眼楮浮肿若杏桃,眼都眯成了一线,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宽敞且铺满狐皮的舒适朱轮大车内,两名随车的侍女不知何时东倒西歪地倚在角落不省人事,连那高大伟岸的美男子何时出现在车中,亦无人得知,包括哭累了昏睡过去的梅小法。
她身穿绣金绦纱华袍,娇小的身子裹在沉重的锦衣中,显得脆弱无依可怜,小小的脸蛋雪致白皙得仿若凝脂,更衬得眉目弯弯如墨,樱唇娇软丰润欲滴。
元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这样看痴了。
虽是自幼厌极帝父后苑那些矫揉造作的莺燕脂粉,待成年后再如何洁身自好,却也不免因男子阳刚精力旺盛,而有过几个妃嫔美人,不过都是许久召寝一回,几近无情地发泄完后便翻身下床就走,从不曾有过半丝缱绻缠绵留恋之意。
可是……
他静静地在她身畔坐下,修长大手温柔地抚至她后颈的昏穴轻轻一压,梅小法身子微震,随即陷入晕睡状态。
元拓目不转楮地凝视着她粉团儿似的小脸蛋,指背轻若蝶吻地摩挲着,抚过她红肿的眼皮,她的颊、她的俏鼻,最后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她宛若花瓣的唇上,指尖撬开了她丰润娇美的上下唇儿。
尽管在沉睡状态中,梅小法却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嘴边扰人得慌,本能地轻启雪白贝齿啊嗯地咬住了,在那东西僵住的当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含住又睡着了。
「坏丫头。」元拓被她暖湿蜜润小嘴儿含得下腹一紧,阵色幽深了起来,胸口狂躁灼热难当,嗓音沙哑似斥似笑。「果然嘴上功夫了得,连睡着了也不让人安生。」
向来深以为傲的自制有些岌岌可危,他被她含得欲火贲起,原只是想逗弄她的心思霎时也变了味,有种更深更沉的热度自腹间蔓延窜烧上心口,直冲脑际。
「你,已是孤的了。」他哑声低笑,语气里透着狂傲的霸气和满满的占有,以及一丝无可察觉的温柔。
她仍睡得深,含得紧,他便以修长指头柔缓而坚定地仿效着男物进出女体的动作,渐渐地蹭着、抽插着,直至她湿暖芳润的玉舌尖儿再也含不住,一点香唾自唇畔流了下来,宛似情动蜜汁春水渐出……
他再也抑不住地抽出手,低下头去,薄唇覆上了那诱人如熟透果子的小嘴儿,柔软甜香的触感令他忘形地越吻越激烈缠绵,舌尖儿勾惹吸缠得像是要将她口中芳唾吞吃一净。
在梦中的梅小法只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而且身子越来越热,像是被团猛烈火焰包裹住,逃也无处逃,躲亦躲不开。
她在梦中呜咽抗议,柔软小身子也挣扎扭动了起来,半裹在纱衣中的浑圆无意间蹭着了他强壮的胸膛,几是火上浇油,炸得元拓原就不怎么想克制的欲望更加沸腾壮大。
他老实不客气地将她捞入怀里。
「天杀的,孤真想现在就要了你!」元拓被她情动时娇巍巍得似拧得出蜜汁子的美极模样惹得狼心大动,可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却拚命勒住他的狂欲。
倔强正直高洁如她,如何能接受大婚前便失了处子身?
纵然只是几次相见,这小倔驴子的性情他却是知之甚详,是那宁折不曲的,若是真逼急了惹恼了她,恐怕愤极一头撞死也不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