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当容若看见小满张罗备上的豆腐脑儿与素包子,楞了好半晌,豆腐脑儿是原来的味道,素包子相较之下,比起在「百阳镇」吃得美味,却让容若心里怅然,因为那日吃的味道虽不甚佳,却令现在的她怀念。
「还有想吃些什么吗?朕让人去替你准备。」多日来,她不思饮食,今早听到来人回报,说她进了一碗多的豆腐脑儿与半笼素包子,律韬只是听闻这些,已觉欣喜异常。
容若笑着摇头,抬起窍手,从拂过的柳条上摘下一片眉叶,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最后放开手,让那一片柳叶轻轻的,飘进了水波里。
「请皇上把曹开交给我来发落吧!」她看着他轻蹙起眉心,似乎在疑惑她怎么会知道这段时日前朝发生的事,吏部侍郎曹开曾经是追随睿王爷的人,前些时日,曹家纵侄行凶,打死了一个走江湖的老人,而容若知道曹开的德性,这人所犯下的罪行绝不仅此。
当初就想过要办了,却不料世事变化至此,律韬不是傻子,但是,他为了她轻纵了一些睿王爷党羽,正好今日留予她亲自收拾。
律韬眼色黝沉,勾唇笑道:「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但看来这后宫的高墙也没能挡得住容若的耳目,你是怎么知道的?裴慕人和华廷龄他们这几天都没进宫,就是进宫了,朕也不让见你,是谁给你捎的信儿?」
「想我从前好歹在朝野之间运筹帷幄了那么些年,在这宫里若没几个能够替自己办事的忠心奴才,我这主子岂不是当得可悲失败?皇上放心,今天我敢向你提曹开的事,就没防你知道我身边有人。」自从向青阳取回睿王印信之后,容若就不可能像从前还是「珑儿」时,任律韬蒙蔽耳目,她只消与几个亲信联络,事情自有他们替她办妥。
后来,容若不免好笑地心想,孟朝歌确实该忌惮她没错,万分应该。
律韬抿唇不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再见到这人再展捭阖的姿态,难免还是有几分的余悸犹存。
容若不管他的想法,只想与他将话说清楚,「不只曹开,还有其他曾经跟随过睿王爷的臣工们,我会逐一帮皇上料理了,这事由我来办,比皇上亲自操办还要省事,毕竟谁也没我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底细,不能留的人,就要去得干净,几个真的能做事的臣工,皇上就留做己用,如今睿王殁了,他们就算再不服皇上,只要你能妥善对待,再加上我派人捎个警醒,不愁他们不服。」
「朕不管他们服不服,只想知道容若你意欲为何?」
「我只是在想,把自己曾经欠皇上的一世清平偿还了之后,皇上或许也就能够放心,让我出宫去。」她回眸,望着那一汪碧波,眼色凉冽,既然决定放手了,她就不再眷恋。
「这主意想得倒美,也不看朕允不允?!」律韬心头一震,双手紧握,极尽力才维持住镇静,冷笑了声,话说得咬牙切齿。
「你允不允,从不在我考虑之中。」她回望他,看着他阴沉得吓人的神情,她只是淡然以对。
一阵大风越过水面呼啸而来,拂得岸旁一排柳树条叶翻飞,一时之间,叶片沙动的声响宛若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而他们之间的情势,则是紧绷得就像是满上弓弦的利箭,一触即发。
律韬看着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缓了几口息,平复内心的激动,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怒该笑。
这才是他的容若!
如今,容若的神魂重现面前,这原本是他以为今生不能再期盼的奢望,没想到能有成真的一日。
但,他的容若,想要离开他。
这个结果,在今日之前,他并非没有料想盘算过,但是,如今由这人亲口说出时,内心涌出的深沉恐惧令他有小片刻的慌乱,然后,因为这不可控制的心乱如麻,他生出了愤怒的心思。
「从今天起,皇后不许再出『芳菲殿』半步。」他的语气一如目光冷硬,避开她震惊也愤怒的瞪视,看着她颊畔一缕被风吹零乱的发丝,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浅痕,「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朕要为你兴建『芳菲殿』吗?」
「不就是『金屋藏娇』吗?」
「容若说笑了,当年的阿娇皇后哪能及得上你半点好?朕建『芳菲殿』,是因为朕晓得,当年的睿王爷在皇考临终之前,能够里应外合,带人进宫,是因为得了皇宫的布置图,熟悉皇宫里的秘道,而其中有一处秘道,入口就在皇后世居的『坤宁宫』。」
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挑衅,容若气极反倒转而冷笑,生平从未有一刻如此真心,想要将眼的这男人千刀万剐以泄怒火。
没错,她确实知道这宫里地道位在何处,出口通往何方,在当皇子的那些年里,掌握了这皇宫之中的大小通道,她未曾听说律韬在睿王死后抄府,所以,如今在睿王府里应该还留存着一只秘匣,里头搁着她让人从宫中宝阁里复抄出来的皇宫起造总图,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场。
只是,舅父说过,律韬不曾查抄过睿王府,王府里的一切如昔,他是如何知道……容若冷笑心想,自己真是傻了,没抄府,不代表他没看过。
律韬直视着她几乎喷出火光的双眼,不自觉地泛开笑痕,比起她无动於哀的淡然,他宁可见她对自己发脾气。
哪怕是如刀箭般的冷言冷语……都好,那会教他觉得真实无比,心爱的人儿终於不再只留存於自己不能触摸的虚无之中。
容若不想看他,又伸手摘下了一眉柳叶,这一次,她将那片叶子捻在指尖,直至揉出了青涩的汁液。
罢了!她与他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又一次……当她想让、想退时,他却是半分余地都不愿给她,非要再将她逼死一次不可吗?
在呼呼大风声巾,她淡然转眸,看着他的目光带着些怜悯,「你总是想将我占为已有,但却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你的。」
你总是想将我占为已有,但却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你的。
这句话,是律韬心里的紧箍咒,每在心里多想上一遍,就会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紧紧缠绕,就要窒息不能呼吸。
「皇上。」元济端了杯茶到帝王的御案前,终是不忍心地道:「恕奴才大胆,但是请皇上歇会儿吧!这样没日没夜的议政批折,您承不住啊!」
若是从前,元济怕是一句罗嗦也不会有,他知道主子的能耐,但是自从心脉被「通天犀」给伤了之后,已经是今非昔比,那带着自残般的憔悴神情,教他这个老奴看了心里难受。
「下去。」律韬淡声说道,继续提着湖笔以朱色批折,他不能停不来,不能去思考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承认过的事实,在元济要离去前,又开口道:「交代京远春,再加派兵力,看好皇后。」
「……是。」元济颔首,苦涩领命而去。
片刻的沉寂之后,蓦然殿外传来亲军将领急报,元济连忙将人领入,当律韬听到来人说到「奴才们在『芳菲殿』内遍寻不着皇后娘娘……」之时,律韬一时怒极,手里湖笔应声折断,将断笔一扔,拔步飞奔出「养心殿」门。
两天之后,律韬终於带人在通往南方的商道上拦截到容若一行人,当她看见他带人围堵时,起初一楞,但是很快就以轻笑带过。
律韬看着她做男子打扮,一身寻常百姓的棉布衫,在她的身边有敖西凤与几名护卫,都做商旅打扮,只是通过这条道路的真正商旅,都被这阵仗吓人的大批军队给骇得纷纷走避,旷野之间,只余下他们两方人马。
「皇上来得真快,我以为至少要过了这个地界,你才会带人追上,看来我太小看你那些暗探们的功夫了。」容若柔婉的嗓音不疾不徐,坦然的神情似是不觉有错,笑觑着律韬紧绷冷沉,如覆山霾的脸庞,「皇上以为派人守住『芳菲殿』,我就逃不出来了吗?终究该怪你太心疼我,『芳菲殿』里的那一池荷花,年年都开得好,要让花开得好,就需要有活水灌注,能得活水就必要有通道,只要稍谙水性,就能从通道——?!」
「你住口!」律韬一声暴喝,听着她以他的设想周到,拿来说嘴讽刺,他心里觉得悲哀,却也觉得想笑,嘲弄自己的傻,「跟朕回去,皇后这次散心,走远了些,下次不要再犯了。」
说完,他走上前,伸手要拉住容若的手,逃避着不看她一脸不敢置信他竟然轻易就以「散心」将她私逃一事揭过。
「二哥……」够了。
容若在心里对他轻声说道,以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冒犯君威,终会让他厌倦,但是,终究是她太小觑自己在他心上的份量了。
一声突如其来的「二哥」,唤得律韬一瞬怔忡,抬眸看着她一双带着哀伤的眼睛,「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许走,不许。」
「不!」容若忽然神情一冷,大步后退,「今天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皇上,从小师傅们是如何教导的?帝王不能有私情,如果你无能为力斩断对我的执念,那就由我来为你动手——?!」
「不!」律韬箭步上前,要擒住她欲拔身旁护卫刀剑的举动,这时,一旁的敖西凤见皇帝似是暴怒的举动,飞掠上前,冷不防被律韬扬臂飞甩开几步,他想起了当年自己曾经惨败在这位帝王手里,遂提起气,在对打两招之后,没发现帝王已经提不上后起之力,一掌正中帝王心口。
「住手!」容若一声惊喊,在看到律韬胸口中掌飞出,砰然倒落在几尺之外的上地上,一动也不动时,她在那瞬间彷佛心魂欲裂,想也不想地冲到他的身边,跪着将他扶抱在怀里,颤着声唤道:「律韬?二哥?」
「我只用了五分力,容哥哥,他的内力那么高,怎么可能……?!」这时,被天子亲军以刀剑团团包围住的敖西凤,一脸不信地看了看重伤的律韬,再看了看自己施劲的双掌,这一刻,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他落掌时,并没有在对方的身上感觉到练武之人的绵厚内劲,但他明明就记得当初——?!
容若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瞪着敖西凤,却是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知道这位忠心耿耿的傻大个儿会出手,一切都是为了要护她离去。
她好用力才缓过一口气,微哽道:「如今的你,就算只用一分力他也受不住,他的内力已经废了……」
为她而废了!
蓦地,她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腕被紧握住,她急忙地敛下美眸,看见脸色苍白的律韬已经睁开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别走,容若……」他低哑的嗓音才出喉,已经呕出大口鲜血,他紧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里充满了祈求,「不要离开,只要你能够留不来,我答应你,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绝对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情愿的事,所以,不要离开,留不来,不要走……容若,留下来。」
看着他最后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一口鲜血呕出来,那触目惊心的红,漫过他的唇与下颔,染过他的颈际,在他藏青色的云锦袍服上,不受控制地渐漫开大片血渍。
都已经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只惦着她的离去?!
这一瞬间,容若难抑心痛,忍不住暗自苦笑,多讽刺,世人皆道他这位皇帝冷心冷面,薄情寡淡,却不知道这人,原来是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傻瓜情种!
她终是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将他的头按在胸口,在他的血濡湿她大片衣衫时,心阵阵翻绞,割似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