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北最大的粮油杂货行『太川行』会馆正厅内,两根顶梁红柱时时勤拂之因,不仅无半点尘埃,还油亮油亮,柱上分别刻烫的两行字——

万商云集,百货风行,满满当当,应有尽有。

财源广进,利路亨通,战战兢兢,说到办到。

字呈灿烂流金色,每字皆发亮,跟游家当家主母亲手所做的『蜜里菊花糖』色泽挺相似,寻常时候颇得游家小小爷青睐,而自小小爷长了牙,且一长再长后,那两行字最后的「有」与「到」二字,细看的话其实能瞧出不少小牙印嵌在金字里。

小小爷全名游玄肴,名字是曾祖父游太川所取,游家老太爷去年冬安详逝世於睡梦中,游家忙过老太爷的丧礼后,春季到来,一扫沉靡,整个『太川行』又活络起来,连腰身清减些、双颊消瘦了些的主爷游岩秀,也被自个儿的禾良媳妇儿每日三餐加一小碟白糖糕,顾回原有的清英俊美。

今儿个码头区有船进货,是直接从川地药市买进的一批汉药材,部分暂屯在码头区仓库,部分进四行二十八铺零售,余下的则搬进『太川行』大仓中,准备走陆路往北送货。

伙计们来来回回忙着,老掌柜也进大仓看头顾尾,没谁留意到那坨「小肉球」何时滚在油亮红柱边。

「小肉球」有两只肥肥手,肥短白嫩的十指贴在红柱上,他「咿哟」一声,第一下没撑站起来,不是他不会站而是她娘亲怕他着寒,於是仍用袄衣、袄裤加袄帽裹圆了他,让他圆到不太俐落,撑了第二次才把翘圆小屁抬高扶着红木柱站起来。

他「嗤--」地笑了声,肥指挖着恰位在他肉肉脸高度的流金字,小嘴凑去正要舔,有什么东西突然扫过小圆屁,在他腰腿边蹭来蹭去。

脸一低,两片肥颊跟着垂晃。

「喵呜……」

体型巨大的虎斑猫四足来回走动,不断用毛茸茸身子摩挲他。

这只猫养在『太川行』会馆已有一段时候,战绩辉煌,咬过不少鼠辈,平时多躲在暗处,不轻易现身,老掌柜会在固定地方放上食物,也差不多只有觅食时,才能见它慢慢悠悠踱出来。

一见到「换帖兄弟」现身,他嗤地又笑,都喷出唾沫星子了,两手改去扑抱虎斑猫。

「凹--」虎斑猫尽管又强又壮,实扛不住那道泰山压顶的胖影,求生本能让它一下子从他的擒抱中窜溜逃出。

「咪啊猫猫跑跑……」两脚开开坐在地上,他十指抓啊抓,召唤着。

虎斑猫逃到安全之地终於回眸,猫脸很踌躇、很为难的模样,最后还是头一甩、尾一撇,往内院跑掉。

「咿哟--咿……哟!」两手撑地站起。

猫不来就他,只好他去就猫。

迈开小腿,他跑的摇摇晃晃,颠颠又倒倒。

「吓!小少爷啊--」行里伙计扛着一大袋药往总仓去,险些踩到小小爷。

「吓!啥……啥呀?」另一名年轻伙计刚卸下药货出来,跑太过,差点被晃过去的小小爷绊倒。

「哇啊啊--」、「圆滚滚的啥玩意儿啊?」、「小少爷啊--」、「哇啊!爷啊--咱、咱咱踢到了!咱不是故意的呀!」

小小爷丝毫未察觉自个儿所引起的骚动,即便小屁最后被某位伙计的脚蹭了一小下,仅是助他往前扑跑四、五步,没让他跌倒。

正厅一阵混乱下,他已自头自地留到内园,一直闯进主爷最爱的瓜棚小院。

「喵咪猫猫……猫猫……喵呜……」晃动脑袋瓜,觑到那根漂亮的虎斑猫尾消失在小院的前厅内,他欢叫了声跟过去,努力爬过对他而言略高的门槛。

虎斑猫再躲,小小爷再追。

虎斑猫躲进书房,小小爷当然跟进。

虎斑猫躲到临窗长榻底下,小小爷肥短五体投了地,蹭蹭蹭,像只小蛤蟆爬进长榻底下。

缩在角落的虎斑猫两耳一垂,喵呜一声,放弃逃走了,就静静伏在原地。

小小爷呵呵笑,学巨猫趴着。黑白分明的汪汪圆眸对着那双微泛碧光的猫眼。

他小肥手朝前一探,摸摸猫颊,抓抓猫耳,红唇嚅着。「惜惜啊咪……猫猫惜惜……」学的完全是娘亲那套,搔搔腮、揉揉耳,惜惜乖乖好舒服。

「喵呜呼噜……呜噜……」原来真吃这套,猫儿很舒服地闭上眼睛,晃头摩挲他的手心。

有脚步声走来。

长榻底下的小人儿和巨猫同时瞥去,一方锦袍袍摆随即飘进眼底,袍摆底下是一双大大的黑面缎靴。

进来的不仅一人,还有一个跟在后头,后者道--

「秀爷,『旱麻沟』那边的大麦、小麦、高粱都是咱们『太川行』收的盘,『广丰号』要想从中拔桩嘛……嗯,那地头布着咱们的人,那位穆大少想动,怕是才动了根小指,消息便泄了吧,肯定没那么容易的。」老掌柜沉吟道。

「是不容易,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穆家大少这些年做得有声有色,当然,比起咱们仍差上一大段,我就要『广丰号』永远教咱们踩在脚下,要他这小白脸一辈子翻不出我手掌心!」语气带恨,一时间忘记自个儿亦生得一张小白脸,甚至比那位穆大少更阴柔俊美。

老掌柜只得叹气。「秀爷想怎么做?」

「嗯……他『广丰号』粮货收盘大宗在胜华、华阳、崇德这三县。咱们也早就把桩子钉进这些地方,你让那些人手盯紧些,只要『旱麻沟』那有风吹草动,我就以桩打掉他的桩,动他粮货根基,全面抄封。」

就是……非要玩这么狠就对了!

老掌柜嚅嚅抽旱烟而变得干薄的两片唇,道:「爷,倘是最后非得如此又这般,这事怕是唔……还得瞒着夫人好些……」

游大爷美到没天理的五官一阵扭曲,阴狠中带恶华,更显险恶之气。

「这是穆家的『广丰号』来犯我,他若欺负我,禾良也是护我的!」

「是是,您说得是。」老掌柜不想在这个点上与大爷相辩。

以他一双精光暗藏且看尽人世百态而不昏花的老眼,自家的秀爷若与穆家大少斗起来,秀爷肯定占上风、赢面大。但不管斗得有理、无理,游家的主母夫人绝对是同情弱者,可怜输家,而秀爷总是赢,他是天生的赢家,跟穆大少斗,秀爷在自个儿媳妇儿面前只有吃闷亏的分儿。

暗暗再叹了口气。「那一切就按秀爷的吩咐来办。」

谈完事,老掌柜退了出去,瓜棚小院的书房内仅剩游家大爷「独处」。

没人。

再次确认。

嗯,确实没人。

他忽然蹲下,往接近桌脚的一块地砖略用力一按,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他身后书柜突然长脚般往旁挪移,墙后出现一小道门。

他起身走进窄门内,取出一只黄晶玉打造而成的长匣。

他发出嘿嘿笑声,却带着虔诚的心掀开匣盖。

顿时间,一阵金光打上俊美无端的面庞,将他的脸镶出诱人垂涎的薄光。

可以听到游大爷吸口水的声响。

他抹掉溢出嘴角的湿润,修长的指从匣中捻出一颗『蜜里菊花糖』,那颗糖球约莫指甲般大小,呈闪亮金黄色,糖心有蜜流动,蜜中含着一小片菊瓣,美得不可思议,好看得让人落泪,但,再好看还是要吃--

游大爷心怀十二万分虔诚,长指将那颗糖缓缓送进自个儿嘴里。

咕噜--

「谁?!」谁在吞口水?

反问的同时,他双袖唰唰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收妥长匣,放回墙后小密室。眨眼间,书柜移回,书房已恢复原有摆设。

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甚至连窗外墙脚都探身去瞧,没人就是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