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听她欢天喜地的激动语气,风老爷心头登时掠过一抹不祥预感。
「风家历代列祖列宗,那咱们就这么说定罗!」他匆匆将香插入香炉内,一回头对着女儿却是未语先叹息。「你呀……唉。」
「爹,我又怎么了?」衣衫如碧,笑语嫣然的风寻暖一挑杏眸,下依地跺了跺脚。「干嘛见了女儿就皱眉头?」
「你今天送花轿上赵大都督府里去,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了?」风老爷一颗心提高高的问。
「才没有呢,赵大都督对咱们家花轿满意极了,还命人备了-两只金元宝给女儿,说是给‘世侄女儿我’打首饰用,以及一包南洋上好珍珠粉,说是吃了后,肌肤会雪白柔嫩得像珍珠那般漂亮。」她笑嘻嘻的说着,「爹,这金子珍珠粉事小,可面子里子极大,足见赵大都督待咱们家多么敬重客气呀!」
「大都督忠旰义胆、待人亲切,自然是好的。」风老爷松了一口气,「那你倒说说,你做了什么?」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她得意洋洋地道来。「……连邢家都给咱风家让道儿,女儿我很有本事吧?」
「你你你……」风老爷听得老脸涨成了猪肝红,差点吐血而殁。「你居然得罪了邢家,你、你……」
「爹,您何必这么气急败坏的?」她一脸困惑。「我那哪算得罪?不过是请邢嬷嬷让个道儿,而且我从头到尾连个脏字都没出口耶!」
认真论起,她可是用爱和道理感化了凶巴巴的邢嬷嬷,而且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两军争道的僵局——现在想来,她还深深为自己的临机应变感到赞叹不已呢!
「你这丫头,这回可闻下大祸了!」风老爷大大跌脚。
风寻暖还是一脸困惑,压根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你可知梅龙镇上流传的,关於邢家老铺的一句古谚?」
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想了想。「爹是说那句‘邢家棺,赛天下,判官好礼阎王护驾’吗?」
据说邢家是归阎王老爷罩的,只要家中挂点的老人家用了邢家棺,保管黄泉路上一路吃好睡好走好,还能庇佑后代子孙平安喜乐,家中六畜兴旺。
有那么神吗?
她早就怀疑这是不是邢家自个儿对外宣传用的夸大不实榜词了。
「既然听过,你就该知道邢家可是得罪不得的,除开他们乃是梅龙镇上最为神秘诡异的一支制棺门派,传说凡是对邢家不敬的都会遭逢祸事不说,就冲着他们富可敌国,跺一脚全梅龙镇乱颤的庞大势力,咱们也招惹不起呀!」风老爷急得团团转。
「爹爹呀,您会不会听坊间那些说书茶博士的鬼故事听多了,把现实和传说给搅混了?」风寻暖忍不住轻笑出声。
「都到什么节骨眼上了,你还笑得出来?」风老爷气不打一处生。「若不是现今掌铺的邢公子向来行事低调,素不喜与他人争一时春秋长短,咱们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呀!」管家阿福惊慌失措地连滚带爬的冲进来。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风老爷脸色一沉,威严地道:「说话仔细些,老爷我哪里不好了?」
「不、不是老爷不好,是、是……」阿福气喘吁吁,话说得结结巴巴,「是老爷您最宝贝的一池子五彩锦鲤全翻肚啦!」
什么?
风老爷如遭电殛,僵了半天后,陡然发出一声惨叫——「我的小红小花小黄小白小绿绿啊……」
眼看着父亲失心疯似地嚷嚷着冲了出去,风寻暖茫然地张大小嘴。看都看傻眼了。
该不会……这么灵吧?
她吞了口口水,僵硬地干笑起来。
「是巧合,呵呵呵,一定是巧合……」
***
接下来,风府里的鸭子过路被牛车给辗了过去、檐上一窝燕子蛋突然落了地,摔得黄黄白白触目惊心,灶房水缸里养着准备待煮的田鸡,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奇丑无比的蟾蜍……这统统都是得罪了邢家的悲惨报应啦!
风府上下开始人心惶惶,有人提议要备厚礼到邢家告饶,还有人提议去城隍庙向城隍老爷下跪求情,更有一派奴仆私底下暗暗串连,要去请老爷主持公道,干脆亲押大小姐去向邢家赔罪。
「你们够了没有!」
憋了好几天,风寻暖终於忍不住大发雷霆,当着大厅内众人的面摔杯子,惊醒一堆迷信之辈。
「你——」她咬牙切齿的开口,怒瞪赶鸭的仆人阿泉。「鸭子会给牛车压扁,还不是因为你赶鸭子上架,逼得它们被迫在车轮底下疯狂乱窜过路的缘故?」
「呃……」阿泉登时闭嘴。
「还有你——」她窍窍指尖几乎戳上花匠老瓜的鼻头。「那窝子燕卵好端端在檐上,若没有你拿黏竿去捅,它们会掉下来吗?」
「小姐明察,小的本意是想要黏蝉……」
「春天有蝉吗?」她一记杀气腾腾的眼神甩过去。
老瓜赶紧噤声。
灶房里的厨娘江妈赶紧跳出来自清。「小姐,那缸子田鸡可不是老奴偷偷换了去的,真的是因为——」
「没人说你。」她哼了哼,目光投向管家阿福。
「小姐冤枉啊!阿福一家三代都是风家的家生奴才,对老爷小姐是忠心耿耿,绝对不敢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恶行啊!」阿福接触到小姐的眼色,忙呼天抢地喊冤:
「我说管家,我记得前些日子你那小孙子最爱抓田鸡去钓大草鱼了。」她好整以暇的提醒他,「昨儿个他也进府来玩,你要不要回去问问,是不是他一时顽皮,拿蟾蜍换了田鸡去?」
阿福一时语结,想起昨儿小孙子怀里鼓得胀胀的,不禁心下微微发凉。
「所以罗,」风寻暖一脸胜利地环顾四周,愉快地摊一摊手,「这都是巧合——巧合而已。」
「那……我的小红小白小黄小绿绿怎么说?」坐在首位上的风老爷眼睛哭肿成了核桃,哀哀怨怨地问。
「那是意外。」她理所当然地道:「初春天气邪,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甭说鱼会生病了,就算是人都容易着凉伤风的,所以这一切全是意外加巧合,作不得数的。」
风寻暖当然不会笨到当众承认,锦鲤翻肚有可能是她那天失手把整包珍珠粉掉进池溏里的关系。
大厅之内,众人虽是心有不甘,却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外头守门的阿金突然满面狂喜,大呼小叫地沿途嚷嚷了进来。
「老爷!老爷大喜啊!有有有……圣——旨——到——」
圣……旨到?
风老爷眼睛亮了起来,厅内奴仆人人面面相觎,均是惊喜万分。
「我就说吧,之前的衰事都是巧合,眼下这才叫否极泰来、喜从天降嘛!」
没想到她风寻暖还真是高瞻远瞩、铁日直断哪,呵呵呵!
不一会儿,备好了香案,风府阖府上下所有人等敬跪於地,静候京师远来的公公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察闻江南梅龙镇‘柳氏媒人馆’、‘东家酒楼’、‘风门凤轿坊’、‘花房嫁衣阁’四大世家,世代以来善营婚商喜庆之事,颇受江南百姓称许,朕闻知甚喜,特将帝姬宝娇公主婚事托予尔等。今着令风氏新任制轿主事,於三月之内,承接公主龙凤花轿雕制之事宜。若纭於期限之内造出美冠天下之极品花轿,朕必大悦,当御笔亲书‘天下第一轿’圣匾颁封,并赐下黄金五千两,以兹奖赏;如若有违朕意,有负朕深切托付者,自当重重领罚,钦此,谢恩。」
***
「一道旨——惊醒我梦、中、人——吓得我——心惊胆战——失了魂——」
风寻暖望着自从接了圣旨后,就像中了邪似的,反覆唱着这句黄梅调的父亲。
这是她爹?
她温文儒雅、气定神闲、从容自若的爹?
「那个……」她清了清喉咙。
「新任制轿主事……新任的……呜呜呜……不……」风老爷从小声呜咽转为嚎啕大哭,还不忘边哭边转头望向女儿,然后越看哭得越大声了。
「爹,明明是天大地大的喜事,怎么被您搞得像是咱们家死了人似的?」她实在是一头雾水。
「本来是喜事,可这事要是落到你手上,那就、就……」风老爷一时悲从中来,眼圈儿又红了。
「爹,您干嘛瞧不起自己的女儿?」她大大不服气。「好歹我从小也是在轿坊里玩大的,做轿的程式我摸得一清二楚,有什么难的?」
「不难?那你上回自作主张,说是要创新个什么东西,把灿烂喜红绣金的轿裙给换成了天青蓝镶银线的,幸亏那些老师傅拚死拦住了,要不那样一顶不吉不祥的青森森大花轿给抬到了元老爷府上,咱们风家招牌不给人砸烂了才怪!」想起此事,风老爷犹心惊胆战。
「爹,不是我说,那大红花轿都做了几百年了,您看得不烦,我都腻了。」她说得兴匆匆,小脸酡红如霞。「其实我早有盘算,要是风家轿正式传予我手,我一定会改良轿子的长宽高,从里到外的雕饰全部焕然一新,然后新娘由坐改成躺的,增添出嫁路途中的舒适感——」
由坐改躺?那新娘不是出嫁,而是直接出殡了吧!
「除非我死!」风老爷都快脑溢血了。
风寻暖望着气急败坏的父亲,忍不住懊恼道:「爹,您早晚都是要交班的,趁现在皇上亲下圣旨,要我这新任制轿主事来承接公主花轿一事的机会,不如就——」
「你别成天净想着做这些粗活儿,这不是女孩儿家该做的事!」况且他死也不肯让风家轿百年招牌就此毁於她手中。「你给我趁早嫁人去!」
「我才不要!」她也不禁火了。「爹爹,您不疼暖儿,您就是瞧不起暖儿。」
「爹是一片苦心——」
「我不管!总之,暖儿一定会教爹刮目相看的!」说完,风寻暖气呼呼地拎起裙角就往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