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年关将近,江北已下过几场瑞雪。
愈接近年节,雪势倒弱了些,仅在天亮前与日落后降雪,白昼时,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飘得像春天随风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丰不丰瑞,「太川行」里的买卖依旧一桩接一桩,纵南北,通东西,往来不息。
再有,几件大宗生意得赶在年前办妥,才不至於误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关,「太川行」所属的会馆、码头货仓,以及永宁城内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铺,全都热烈忙碌着,较寻常时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伙计们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爷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营生,更得忙着摆脱永宁城八大媒婆的纠缠。
这事真要提的话,得回溯到立冬时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场、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爷发了贴,请八大媒婆过府喝茶,说到底,就为了自家长孙德婚配,正式相请媒婆们帮忙,多多留意城内外合配的大家闺秀。
游家老太爷替儿孙找媳妇儿,此事岂有不轰动永宁城之理?
游家这桩姻缘要能牵成,谢礼肯定丰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显本事,频出奇招,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半个。
於是乎,此次被亲亲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岩秀,在立冬过后,便开始过着天天受媒婆们骚扰的日子。
「秀爷,您先走,小的善后!」今日一同随主子出门巡视铺头的憨厚年轻护卫紧声低嚷。
八大媒婆此时来了四位,从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标物堵在街心。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算永宁城内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围攻过来,挡不住也要硬着头皮挡。
游岩秀刚与自家第十三铺的掌柜谈完话,跨出店舖就遇上这等阵仗,一张俊脸微微变色,柳眉拢得快要打结。
须知这些日子,他「渊霞院」的寝房、书房、会馆内的议事厅,甚至是码头仓库内的临时议事小厅,堆的全是媒婆们争相送来的女子画像和绣像,多到他见了心烦,还得勉强自己一张张、一幅幅揭开来瞧。
男大当婚,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终归得娶妻生子。
他父亲早亡,十二岁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边学做生意,后来一母所出的亲弟游石珍长至十二岁时,亦跟在祖父身边一段时候,只可惜家中事业不对亲弟脾胃,这副重担,他当人家兄长,身为游家长孙,那是非扛不可,此般体认早深入他血肉内。刚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将「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业大,人丁却单薄得很,到他这一代也仅有他与珍弟二人。
现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确实该为婚事合计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举,虽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扰,但该做的事,仍得做,该忍得事,还得忍。
只是,闺女图一下子送来太多,他看得头晕目眩,却没一张瞧入眼,遂冲冲无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没瞧出个结果,八大媒婆就纠缠他一日,一日复一日,也不知何时才到头啊……
「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爷我感念在心,撑住!我先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毫无愧疚地丢下话后,游岩秀再次退回十三铺,在层层掩护下从店舖后门溜走。
后门出去是一条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给送水、送货、收夜香的木轮车通过,经年累月下来,在石地上留下来,在石地上留下了两道略深的轮痕,即便积着雪也掩盖不过。
他沿着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条小巷。
巷内人家颇多,巷尾又接另一条巷头,他在里边转了会儿,此时放眼望去,每户人家的屋檐皆白皑皑的,长出墙外的树则光秃秃,枝桠尚驮着雪,因应年节而挂在门口,讨个「事事如意」好彩头的红柿串儿全冻得硬邦邦……咦?这扇门他刚才似乎有经过,那棵秃树他有点面熟……唔……该不会……好像是……难不成……迷路了?
混账!开什么玩笑?
他谁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测、奸险狡诈、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爷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随随便便显露出来!
「年轻人,你往右边巷子走,闻到甜甜咸咸的米香,循着那个味道过去就出大街了。」一名开门倒煤灰的褐脸老人冲着他和善笑道:「你别恼,咱们这儿的胡同确实是乱,没走过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头一个。」
呃!「……多谢老伯。」
为防老人认出 他,有损他「冷酷严峻」的威名,他略侧头避开对方目光,硬声硬气地道谢后,随即选择右边巷子快步离去。
照样是东弯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这么渗进寒冷空气里,再冻的天彷佛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无预警的钻鼻进肺,待他意识到时,脚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随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咸咸的,朴实却丰饶,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说不出的愉悦直从心窝涌出,於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饿,嘴跟着有些馋了,双颊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么呢?老人 方才说了,那是米香。
然后,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伫立在巷口转角。
他看到那间铺子,看到她。
那是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米铺,招牌有些老旧,红底黄字写着「春粟」二字,铺头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关已近,米铺不光是卖米,还摆着外摊卖起刚出炉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咸,甜糕呈现出泛光的褐蜜色,咸糕则有原味以及掺着萝卜丝贺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摆在摊上,除此之外,更有应景的金黄发糕,一团一团儿的,每个都发得高高的,显得喜气,那手功夫着实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笼叠着四、五层,地下火力全开,在大冷天里冒着热呼呼的白烟,那姑娘正掀开最上头的蒸笼盖子抆拭过多的水气,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衣袄,身前系着长长围裙,身材娇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袄衣撑得绷起,腰肢显得既巧又蛮,再往下瞧,臀线圆润无比,整个身躯就像只可爱的小葫芦儿,想要开枝散叶、多子多孙就得找这样的姑娘,肯定能生!
咕噜……
他听到身体里发出声响,却不知是吞咽津液声,抑或肚皮打响鼓?
缓缓地,他目光从「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后移往她的脸。热气蒸腾中,那张鹅蛋形脸肤白颊腴,细眉长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长相并无突出之点,就是一整个儿秀秀气气的。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他喉结滑动,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时在叫,说饿不是饿,说不饿肚里却空虚得很,一空虚就贪,到底想贪些什么也不自知。
不妙!
他该不是染上什么急症?
压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扬,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视人家姑娘。
米铺的年糕摊子生意相当不错,前去光顾的大娘、婆婆们,感觉皆是「春粟」的熟客,领着菜篮子站在摊头前,状似挑年糕,实则贺那姑娘闲话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儿个我跟你爹吩咐过,要甜年糕半笼、发糕一十八个,你得记得帮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过来扛。」
「李奶奶,我等会儿准备好,帮您送过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个姑娘家,忙进忙出的,哪还有力气送货?你爹啊,就更别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请他自个儿保重要紧。」
一名粗壮大娘插话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开了间医馆,叫什么……『杏朝堂』的,那老大夫听说是宫里出来的,很有两下子,你请大夫替你爹瞧瞧,开贴固元守本的药方子,有病医病,没病强身也好啊!」
「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听说过,一把胡子白得发亮,脸上可不见半道皱纹。」
「嗄?那不成妖怪啦!」
粗壮大娘笑骂:「什么妖怪?我说是活神仙才对!来大夫保养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赐良方,让我也能跟禾良一样,皮肤变得白嫩嫩又软呼呼!」
几名大娘和婆婆笑作一团,互相闹着,嗓门之大,让避在不远处的游岩秀也能听明白。
他见「年糕姑娘」始终嘴角带笑,听到趣味横生处,眉眸逢春般绽出欢愉,五官更为清朗。她手脚麻利地帮每个人把挑选的东西包裹号,也向大娘问清楚城南新医馆的确切所在。
送走这一批老主顾后,她又察看一眼蒸笼底下的火候,米铺后,有位老伯掀帘子走出来和她说话,像是要她进去歇息,她笑着摇头,反倒又哄又推地把老伯推进厚帘子内,然后,她拉着凳子坐下,继续看顾。
一名瘦伶伶的女孩儿站在摊子斜前方,也不知她杵在那儿有多久了,嘴微张,吐着白团团的气,两只大眼睛直望着冒白烟的年糕,眨也没眨。
女孩的袄衣、袄裤虽说干净,但上头有七、八处补丁,蠍子也旧得可怜,一眼便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年糕姑娘」瞧见她了,鹅蛋脸微微一偏,跟着举手招了招。
女孩发着怔,知道那秀美的大姊姊对她笑,对着她招手再招手,这才回过神。她有些冲疑地挪动脚步,挨近,表情怯生生的。
游岩秀静觑着那抹玲珑有致的女子身影又一次站起,小手再次忙碌起来,她用沾过油的薄竹片切开年糕,甜的、咸的各切下巴掌大的一块,然后包在油纸里,笑咪咪地递给女孩。
女孩苍白小脸瞬间浮现喜色,两颊生晕,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油纸包,正惊疑不定,两名年纪更小一些的男孩子突然跑来,一人一边挨着小姊姊,六只稚气的眼睛全盯着飘出米香的油纸包不放,其中一个小弟弟竟看得流出口水。
三个孩子全瘦小得不像话,肚饿了也没谁照顾吗?
顾禾良暗叹口气,嘴角仍温柔勾扬。
她迳自把两块年糕塞进小姊姊怀里,随即,她走回摊前,再切了两份大小适中的年糕,包裹好后,分别交给小男孩们。
「年糕是大姊姊亲手做出来的,我家老驴阿默还帮我推石磨磨米浆。年糕得热呼呼吃,滋味才好,别舍不得,明儿个还想吃,再来铺头这儿找姊姊,好吗?」
「嗯!」小姊弟们宝贝无比地抱紧油纸包,用力点头。
「谢谢姊姊……」女孩较懂事,红着脸道谢。
顾禾良摸摸她的头,又碰碰她略冰的颊面,柔声道:「快回家,外头天寒地冻,着凉就不好了。」
「嗯,姊姊再见!」女孩腾出一手牵着弟弟,另一名则主动拉着她衣角,姊弟三人朝她露出灿笑,这才欢喜离去。
顾禾良凝望孩子们的小小背影,直到他们没入冷冬街景与往来人群里,终才深吸口气重振精神。
她再一次深呼吸,清冽空气能提神醒脑。
挺直腰肢,她拍拍双颊,蓦然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略怔,她眸线徐挪,定在自个儿右腕上--
一、二、三、四、五、六……
只剩……六枚……六枚?!
怎么会?!
五彩线未断,犹系得紧紧的,她的开心铜钱怎么又少掉了一枚了?
原本串着八枚铜钱,秋天时候,在「太川行」失落的那一枚,后来虽托何婆婆领她进去又找过一回,仍旧无法寻获,何婆婆见她难过,直安慰她,还承诺会帮她再留意,也会请平时负责洒扫的人帮忙寻找,但秋去冬来,哪还有开心铜钱的影儿?
不小心失去一枚,她已好懊恼、好懊恼了呀!
怎么又发生相同状况?
惊得一张脸瞬间血色尽失,她低头慌张搜寻,连摊子都无心照顾。
啊!在那儿!
一枚圆圆的小物在覆着薄雪的地上滚动!
她紧张地追过去,眼睛直盯住不放,前后越过三名往来的百姓,铜钱巧妙穿过那些人的脚边,滚到对街巷口,止住。
她吁出口气,弯身欲拾,一幕浅青色锦袖忽然跃入她低垂的眸线内,袖底的男人手指修长有力,先她一步捏起铜钱。
顾禾良心底打了个突,循着那锦袖抬高双眸,直起身子。
面前男子比她预估的要高,她秀颚一扬,眸光再试着上拉,与对方打了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