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尘仆仆赶回百罗门,爱君还没赶得及覆命,便被盛怒的母亲拦住去路。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彤母劈头就问。乍见爱君无恙稍宽心便又急於拯救爱子。她凄惨苍老,早没有过多柔情善待爱女。
母亲严厉的口吻教爱君心上一慌,下意识心虚地回避她的视线。「我……我这不就回来了。」
彤母打量爱君,隐约感觉到她不对劲。但急着拯救爱子,伸手便嚷:「宝盆呢?」
爱君抬头,彷佛不懂母亲怎会要起这东西。
「你快给我,你弟弟被硕王府抓去了。拿来,大爷急着要宝盒救青铭!」
「青铭?」怎么回事?他被抓?爱君犹困惑,母亲等不及伸手就往她襟袍搜去宝盒。
「你发什么愣!」彤母咆哮着,抓着宝盒就往方笙院落奔去。
「娘!等等!」爱君追出去。「等等蔼—」
正提步要追,花苑里,听见细碎的声响。
「爱君……爱君……」
谁?爱君停步,环顾苑里树影婆娑,转身但见红花处处,并没有人影,只有氤氲的雾气,蒸发着潮湿的夜。
空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那声音很孝很细微。「爱君……爱君……」
「谁?」爱君立在花苑中,怒问:「鬼鬼祟祟做什么?!」
梧桐树旁闪过一条人影,爱君追去,却因失去功夫追得狼狈至极。
那白色人影穿掠花苑,翻上屋檐,奔出百罗门,奔入不远处一座密林,爱君执意追去,不久,也追人了密林。
那白影在夜雾中停步,等着爱君前来。
半晌,爱君追至,疲 惫的直喘气,口中白烟一冽。她喘着,凝望夜雾中逐渐熟悉的人影。
她认出来人,更显困惑。「隙中驹?」追了半天竟是自己人。
「隙中驹」面色苍白,只一朵唇红得凄艳。
明月悬空,暗云流动。林间风声肃杀,夜虫卿卿。爱君望着她,凝起眉心。
「你……受伤了?」爱君注意到她腹前捆着疗伤用的白帛,她脸色泛青,气色极差。往常她是他们三人间最活泼的,今夜月下她惨白得教人心惊。
她凝视爱君,夜雾氤氲她们之间。
迷一般的情境,正如他们三人迷一般前尘。
「隙中驹」望着爱君,眸底有着同情,更有着惺惺相惜。
「爱君……你失去武功了?」她问,轻轻拂去脸畔发丝。「也好……爱君,你看看我身后是谁?」
爱君不解,注视着她,她移开身子——
迷雾中,彤青铭步出,直直走向爱君。爱君震惊至极,双手掩住嘴,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胞弟行走过,她愕然,瞠目凝望,直至青铭停在地面前,直至他喊一声:「姐姐……」
爱君抽气,是真的?眼泪蓦地冲上眼眶。「你……」她激动得说不成话,一双唇只战栗着。「你……你能走?」
爱君热泪盈眶,仰望胞弟,原来……他已经这样高了?!他一直躺着,几时已经这样高了?
「我……」爱君紧紧摀住嘴,不由得哽咽,胸腔抽紧。「我在作梦么?」殷红了眼睛。
这一瞬间,在青铭眼中一向独立坚强,始终保护他的姐姐竟显得这样渺小脆弱。他也红了眼,鼻酸哽咽。他们的前半生都太坎坷。
他拉爱君的手,置於他面颊。「你没作梦,姐,真是我。我能走了。」
眼泪纷纷淌落,爱君胸腔剧烈起伏。视线朦胧,目光闪烁。
「隙中驹」挺身戳破爱君半生梦境。「我们,全被骗了。」
她恨恨说道:「彤爱君,你听好。你弟弟根本没病,是方笙一直向他下药,还请了大夫作戏给你们看,骗取你们对他的感激,好对他死心塌地。哼,根本就是他在害你弟,他倒扮着救世主的角色。」
爱君猛地抬头注视「隙中驹」,眯起眼。「你说什么?」背脊一阵凉冷。
「全是骗局!」「隙中驹」摸住伤处。「方笙杀我,他认为我没利用价值,拿刀捅我,幸好『石中火』早知他面目,尾随其后救走我。爱君——」她对一脸茫然的爱君坚定道。「你记得『石中火』常吟的那首诗么?」
「隙中驹」背诵道:「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使党平生被眼瞒……」她咬牙恨得眼红。「『石中火』早知道,他都知道。他和我根本不是弃儿,我们有父有母。是方笙看我们资质好,派人灭了我们两家,重新建立我们的记忆。我们三人都对他忠心耿耿,都对他满心感激。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人情债更难还?他真够阴险。我和『石中火』竟对个杀父弑母的仇人誓死效忠……」「隙中驹」苦笑。「可笑、太可笑,我们被瞒了半生。若不是老天有眼,让『石中火』意外察觉青铭的事进而调查方笙,我们不知还要被蒙骗多久!」她望住爱君,看她面色惨白,骇然地僵在原地。她抽出袍内爱君遗失在王府的斩情鞭,上前,递还她。「爱君,我们都该醒了。」她感慨一句。
爱君望着「隙中驹」手里银鞭……
夜凉如水,夜露湿重。潮湿的雾气,湿润的眼睛。爱君眯眼,注视那条鞭子,眨了眨眼,彷佛看见一条毒蛇箍紧她半生,嘲笑着她的甘於束缚。
前尘旧事,恩怨情仇刹那冲上心口。
爱君申吟一声,捧住头,彷佛无法接受这个冲击。她敬爱的师父、曾倾慕的男人,转眼间竟是十恶不赦害苦他们彤家的魔头。这算什么?这是什么可笑命运?
爱君凝视斩情鞭,并不接下,只是瞪视着,动也不动。她想着展云飞的话,热血沸腾,感受着自己半生的愚蠢。
「爱君、爱君,人最悲哀是什么?竞分不清谁才是真正待她好的……」
爱君泪光闪烁,情绪激动。待她好的她恶言相向兵戎相见,害她的她却忠心耿耿执迷不悟——这算什么?!
彤青铭担心地唤她:「姐姐?」
爱君回神,抬脸,望住胞弟。可怜的青铭,竟不断地让方笙下药受尽折磨。爱君一脸茫然,恍惚着又想起歹命的母亲,她有多少次对着方笙跪拜道谢?她谢的竟是这种人?!
忽然……她狂笑起来……笑声哀怨凄然,她笑得瘫跌地上,笑得热泪直淌,怅然痛楚的笑声令人心酸。
「我真傻、我真傻!」她合目,难忍心中痛楚。难承受命运摆布,更难相信被人蒙骗半生。她笑一阵,双手撑地,又悲哀地哭起来,泪珠纷纷坠入泥地。她哺哺自语:「他说的对,他说的对,我真蠢……」
在发现自己如此愚昧的此刻,蓦地更惊觉展云飞的好。爱君眼眶刺痛,心在胸腔内激动跳着。他……才是真正为我好的人,才是她应该牺牲奉献的人,她却离开他,为着方笙这恶魔!
爱君握紧双手,不甘心地捶地悲嚷一声:「展云飞!」
「我在这。」
爱君怔住,僵在地上。
是他的声音?
身后,他重复这:「我在这。」低沉醇厚,柔情无限的嗓音。
爱君缓缓回头,瞬间巨大暗影笼罩住她。那是一个用铜墙铁臂包围的世界,那是一个真正宠爱她的男人。
他和「石中火」来到。
他表情肃然,俯望她的目光黝黑湛然。他的爱君醒了吗?」爱君?」她恍惚的表情令他担心。「爱君?」
她只怔愣地眨眨眼。
展云飞俯身,双手伸至她腋下,将她自地上托起身。「不要心灰……」他全都知道了,关於爱君关於彤家关於他们三人坎坷的半生,「石中火」在路上全都对他说了。
展云飞注视爱君苍白的脸,心疼她受的苦,此际真相大白,她眼中的不堪他全看进心底。
一双强壮大手坚定地托着她虚弱的身躯,像是要灌注予她勇气。
「没什么大不了!」他还是这么一句。「不过是浪费了半生,你还有更光明的路要走。而且——」他唇角浮现一抹笑容。「是和我一起。」他向她保证。「拿下你肩上包袱,你放心,这笔债我帮你讨,方笙死定了。」他浓眉一扬,意气风发说得狂妄。
爱君望着他深情的脸,垂眸,感伤一句:「我多么不甘心。」然后用力抿唇,心上恍若有把火在烧。
「我知道,我全知道。」
「你能了解么?」
「我懂。」
「你全懂?」
「是。」
「你懂我爱你?」她忽然一句,展云飞怔祝
她说什么?他第一次听见,不敢相信。
他看着满是泪痕的爱君,她昂起下巴问:「你懂?」
四目相对,如斯柔情斤言万语幻化成两对深情的眼。温柔的眸光在夜里闪烁着,情斯如此璀璨,与星月共明。
爱君深吸口气,揉揉红肿的眼,有些尴尬地撇开脸望向旁处,沉默片刻,复又将目光移回展云飞脸上,看着他喜悦神情溢於言表。
他挑眉。「我真高兴你这么说。」
「你糊涂。」她倾身张手抱住他粗糙颈项,贴近他鬓角,轻声道。「你不知道……」她柔顺地伏在他肩上。
「爱君……」展云飞欣喜若狂,紧紧拥抱她。
「隙中驹」看了这深情一幕,提脚踢了「石中火」一下。他斜脸瞪她,她嫣然地笑了。
彤青铭则是感动着姐姐的幸福有了着落,她为他蹉跎太久了。
就在这温馨片刻,蓦地,爱君猛然抬起脸,对着众人惊嚷:「糟!宝盒……」
「石中火」脸色微变,「隙中驹」先冲口而出。
「不是在你身上?」
爱君望着众人。「不……不在我身上。」
@@
彤母小心翼翼捧上宝盒。「大爷,是它么?」
方笙俯身打量,掀开盒盖,青光射人他眼底。蛰伏的野心蠢蠢欲动,急於挣脱。
他忍住几乎逸出的笑,犹自镇定。「是,是它。」声音底却掩饰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掏出怀里猩红的胎明珠……
「别给他!」爱君呼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