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这心情辗转起伏的漫长陈述中,海面上已泛起一片微弱的粼光,太阳已经穿破厚重的云雾而展出璀璨的光芒。
沈刑天望着晨曦,深吸了一口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这几年来,我已经习惯为极东组而活,不谈感情,只努力工作,为沈皓、为义父守着极东组,沈皓在最完善与最先进的医疗照顾下开始接受复健,站是永远没办法了,但为了不使他双腿的肌肉萎缩,也为了训练他接受双腿瘫痪后的生活教育,我为他请了特别护士长期照顾,自己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遭遇这次沉重的打击与永远站不起来的事实,原本乐观开朗的沈皓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常常挑剔护士的一切,更动不动拿瘫痪的双腿来提醒我是个罪人,没多久,我就取得义父的谅解,搬出极东居,但搬出去并不代表我和极东居划清界线,而是以更忠贞的心看待极东组的一切。」他顿了顿;把目光转向她。
练湘婷温柔似水的目光和他凝眸相望了好一会儿,千育万语尽在无声中流转着。沈刑天的心痉挛了一下,艰涩的移开视线,垂下头,无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玻璃杯,冲疑地说:「极东组没有什么不好,我们的世界自有一套生存法则,从小接触到的这些并不会让我产生罪恶感,爬上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并不是我本来的心愿。但现在义父要退休,沈皓又从没管过组内的事,我责无旁贷地扛下这个责任,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没有能力再爱人,也不会被人所爱,没想到却碰上你。」他感伤地眨了一下眼睛,尽量不去看她那双被泪光浸淫得格外美丽而幽冷的翦翦双瞳,「第一次见到你,我整个人都受到重重的撞击,你的娇柔明艳,那不顾一切的冲劲与执着,那凡事大而化之、毫不矫揉造作的个性,及纯稚天真又极具女性妩媚的风情,就像一把尖锐的武器刺入我疲於挣扎狂跳的心脏。
「尤其是当你跟我大谈因果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记得我对你说过,如果这世上真有因果,为什么不惩罚我这个夺去沈皓一生幸福的刽子手呢?你说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现在我相信了,我喜欢你,可是这辈子注定配不上你,你是那么的美好,而我已深陷污泥,背负太多责任与压力,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招惹任何人,明白吗?」
练湘婷定定注视着他,在汹涌的泪水和目光的辉映中,那双泪眼迷蒙的眸子清亮如昔,「不明白,我不懂你为什么执意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成全沈家父子,你为他们做的事还不够多吗?」
「一辈子都不够偿还那双再也没有感觉的腿,」他的脸色一片惨白,「湘婷,不要再制造我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纷了,搬出私人天地,我们的交情就仅止於此,再也不要有任何的纠葛,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是吗?」练湘婷热泪盈眶地颤声说,她偎进他怀里直勾勾昂起下巴注视他,雾气蒙蒙的眼眸中有着坚毅而不容转圜的深情,「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结果吗?娶一个不爱的人,终生守着极东组,埋藏掉自己的感情与喜怒哀乐过一辈子,这样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吗?沈刑天,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失去你我会抱憾终生,虽然不至於为你殉情,可是我会不快乐一辈子,你觉得你欠沈家父子,那我愿意陪你一起还,你执意背着包袱过一辈子,我陪你一起背,你决定下地狱,我跟你一起去,只要能待在你身边,不管什么方式,我都愿意,除非你不喜欢我,不要我跟,还是你喜欢那位骆小姐?」
沈刑天的眼睛湿润了,他被练湘婷的执着与百折不挠的真情撼动了,他脆弱而艰难地几乎把持不住自己固执而狼狈的武装了。
但,他还是狠下心来伤害她,把自己的心继续冰封在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湘婷,一切都太冲了,我没有办法走出过去的阴霾,我没有能力去爱人,连这么重要的沈皓我都保护不了,我还有能力去保护谁呢?不要把爱放在我这种人身上,不值得——」
练湘婷比他还固执,「沈刑天,别说出违心之论,你会后悔的。」
他的眼睛闭上了,全身撩过一阵激烈的颤悸,「难道你要我说出更残忍的话来伤害你吗?是的,我爱骆水凝,我爱的是骆水凝,不是你,我——」他睁开眼,情绪倏地崩溃了,他痛楚地伸出手捧着练湘婷的小脸,而那张脸早已为冰冷泪水濡湿了,「湘婷,我爱不起你,也要不起你啊!」
练湘婷心头闪过一阵刺痛,串串珠泪立刻夺眶而出,然后在心碎与泪雨滂沱的悸动中,他们紧紧拥着彼此的身躯,无言的分享对方的颤动。
良久良久,当他们的呼吸心跳声已经逐渐平稳下来时,沈刑天轻轻松开了练湘婷,他泪光闪烁的注视着她,喉头梗塞地说:「我们回去吧!有过这段刻骨铭心的心灵交会之后,我已足够,如果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会勇敢地为你重新活过一次,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我承受不起你的倾心厚爱,回到陆地上后,你就把我忘了吧!你应该有更好的男人来爱你。」
练湘婷破碎的心又再次跌落一地,她凄楚地摇摇头,绽出泪光莹然地一笑,「说到底,你还是决定不要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增加你的痛苦,让你沉重的包袱上再增加一个你永远也还不起的债。」
「湘婷——」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低下头便吻住那令他心碎欲狂的小嘴,四唇相接,早已存在的激情热力便不断向外扩散,他忘形的汲取她的温柔与慰借,而她奋不顾身地忘我付出,两人都往爱情的漩涡里跳,直到谁也无法抽身为止。
她爱他,如果他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那她就陪他一起活在阴影中,两人纠缠一辈子,至死方休。於是,她的眼角流下最后一滴泪,大胆而主动地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温热柔软的胸前,全心全意想把自己给他。
沈刑天震动了,他的理智霍然清醒了,练湘婷眼中那似悲还喜、无怨无悔的深情炙痛了他,也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的良知与狂恋。
他用力而粗鲁地推开她,像被毒蛇咬到的人一般火速跳离开她,跑进船舱旋转着舵,他要尽快回到港口。
他突如其来的退缩,像把无情的利刃,刺进练湘婷难抑羞愤的心,颤抖着来到舱门边,扶着墙面无血色地问:「你还是不要我,我的心、我的人,你全不要。这么折磨我,你喜欢看我痛苦吗?」
沈刑天握在舵上的手稍稍冲疑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脸,脸色和她一样惨白,一样扭曲面痛苦,「知道了我的过去,聪慧如你,应该明白我不要任何女人,也要不起你,两个月后,我就会在义父的安排下,娶骆水凝为妻,对生活一向随意浪漫的你还是趁早忘了我,找个适合你又没有太多过去的好男人吧!」
练湘婷含怨带喷的望着他,心中有着一旦认定了所爱的男人,就勇往直前、绝不认输的决定。她个性中潜在的本能被激发后,其威力煞是惊人。
「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即使有更好的男人也没用,因为他们都不是我想要的你。不过,你大可放心,过了今天,我再也不会缠着你。」她的心中隐约有个计划成形。
「你——」他心疼她的固执与深情,「没用的,再多的时间也改变不了宿命的安排。」
「难道你连这么一点时间都不肯给我!」她的珠泪悄悄滑落,但没有抆拭,泪眼婆婆地任它淌下。
他的心大为震动了,眼睛黯然了一下,强忍着阵阵抽搐的痛楚,「好,我陪你,就这一天,从此之后我们互不往来。这是你欠我的一个承诺,现在我要求你实行这个承诺,过了今天,你我从此不再见面,形同陌路。」
她泪盈於睫地笑了,笑脸楚楚动人又格外美丽,她昂起小脸望着他说:「可以,我就只要这一天,在我生命中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或许我就能把你和这段回忆—起尘封,然后过回原来的日子。」
但,先决条件是你也要学会遗忘,这可不简单啊,不是吗?
练湘婷若有所思地扬起唇角,她有信心能让沈刑天永远也忘不了她。
***
沈刑天打起精神履行他对练湘婷最初、或许也是最后的一个承诺,陪她上阳明山擎天岗,陪她到北投洗温泉,陪她到淡水欣赏落日,再回到士林夜市吃台湾小吃。
练湘婷一路上玩得很尽兴,不放过任何景点,抓着手上临时买来的傻瓜相机,猛拍下他的各种俊容,皱眉的、开怀大笑的、沉思的、没有表情的,一张张都将成为她最珍贵的收藏。
但当沈刑天反过头来要拍她的时候,她却摇头拒绝。「这是你给我的回忆,你当然要让我拍个够,做我镜头下的最佳男主角。」
他促狭地眨眨眼,趁她眩惑在他的笑靥下一分神不注意时,偷去她的照相机,「不公平哪,湘婷,我这个最佳男主角非常不甘寂寞的,想找一位最佳女主角来陪伴,你愿不愿意陪陪我呢?」
练湘婷拿他没辙,在镜头前留下一抹最美丽、最从容、最洒脱的笑容——坐在淡水的小渡轮上,背后是满天夕阳的万丈霞光,而她如此娇弱却无比动人的笑靥深深揪痛了沈刑天的五脏六腑。
「只此一张,下不为例。」练湘婷却跟个没事人一样,抢回相机,看了看底片,懊恼地说:「哎呀,底片不多了,还好只浪费了一张,待会儿去哪儿呢?」
「待会再去镇上买嘛!」他宠溺地说,拂去她鬓边的发丝,温柔的搭上她的肩。
「不行,说好只照两卷,多的我也不要了。」她偎进他的怀里,挤在这狭小的船舱中,一点也不诗情画意,但她却心满意足了。
「你累了。」他注意到她眼眶下的阴影,一夜未睡的她虽然勉强振作,但也经不起这般折磨,「我们回去——」
她伸出手指抵住他的唇,「不,一天的时间还没过完,我要好好利用这一天的时间,一天当两天用,这样才够我回忆一辈子。」
沈刑天知道她想起两人的未来,无可劝慰,只好垂首不语,执起她的手指,逐一亲吻着,自有一番醉人的温柔。
他两人无言地偎在一起好一会儿,下船后直奔夜市,从第一摊吃到最后一摊,直到她笑着说再也吃不下为止,随后他们来到某五星级着名饭店的舞厅,在舞池里消磨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练湘婷瞧着他皱巴巴的衬衫,和松垮垮挂在颈间的领带,忍不住揶擒笑道:「还记得我们刚进来时,那侍者惊讶的眼光吗?他一定以为我们是离家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