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多久没来看他了?六个时辰还是七个时辰了?灵岩山中,一样的山中小径,看似孤单走着这段山路的她,远远地,小染跟在她身后,少爷吩咐他得护着她,他没忘了交代。
路小又曲折,她微微喘息着,却仍执意往上爬,那么久不见,他等得很心急吧?
薄汗泌出她的肌肤,她终於爬上山了,还是那座亭子,远远眺望得到姑苏台。
亭子不远处,有一座石碑,她直接朝那儿走去,她什么也没带,一来就往墓砖边靠,与之并肩而坐。
「我来了喔,今儿个有点晚,因为大姊、二姊回姐家了,她们带了孩子来探望大娘……我帮着带孩子们,孩子真可爱呢……」她笑着说:「大娘她们接受我了……呵呵,我被扶正了喔,大娘说我是燕家真正的媳妇……唯一的媳妇,你听见了吗?我是你娘子喔……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相印上个月嫁人了,对象是个鳏夫,是我与大娘一起去送上贺礼的……还有小染哥……」她望向在前、方亭子里候着的人。
「小染哥一直像哥哥般守护着我,但是他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跟大娘商量商量,让他找个好姑娘委亲,你说好不好?」
风吹过墓砖,带来一些寒意,她拢了拢衣襟,将头侧靠在墓砖上,好像,这样就能倚着他,有了依靠。「至於我,我会等你的,你慢慢想,慢慢想,等想到了我时,记得来找我,我,等着呢……」她幽幽地坐着。
有他伴着,她的心安定了许多。
「不悲伤,我不悲伤,你说过就算你认不出我了,也要我别悲伤的,所以我很坚强,说好不悲伤就是不悲伤,我就等你……就等你想到回家的路……」
她阖着眼,哼着歌,细细的水痕由眼角悄悄的滑过……
爱是在悲伤中也能坚毅地露出微笑的,只要她没世都不忘他,就算他忘了她,也没关系,就由她来记得他好了,连他的份,她一起记忆。
「我每天与你一起吹风,一起远眺那西施住过的姑苏台,你记不住这些,都由我来记,到了来世,我会将这之后的涓涓滴滴,全都告诉你,一句不漏……」
她由睡梦中醒过来,细如棉线的泪河油油淌下。这是她经常作的梦,梦醒后她总会失控的哭个不停。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求助过许多医生,全都束手无策,没人能让这个梦消失,而且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梦境虽然相同,但感受却越来越深,深到她几乎确定自己就是梦中人,而那墓碑下躺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她的心揪得好痛,对这个她熟悉到随时可以在脑中上演一遍的梦而痛心,唉,熟悉的心痛完之后就是熟悉的失眠夜,受到刺激,看来她别想再继续入睡了。
她索性起床打开电脑,搜寻最新新闻随意流览着。
她百无聊赖的点进去一个标题― 华裔旅美算数天才计画返国。
「华裔算数天才林飞燕,旅美十五年,计画在近日返国,他日前才刚在德国纽伦堡参加完世界心算大赛,再次获得世界心算冠军,他能在十秒内算出两个八位数的乘法运算和一个六位数的开平方运算,被封称为『天才算数家』……」她念着网路上的新闻内容。新闻下头还有这人的简历―
姓名:林飞燕。年龄:二十一岁。经历:三岁被发掘有算数天分,五岁被保送到美国进修,十二岁拿到大学学位,十五岁成为精算博士,之后参加无数跟数字相关的比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目前已是世界公认最强的算数天才。
「这人好厉害啊!」她惊叹,忍不住想起自己也跟他同年,可是怎么两人脑子差那么多?她小学成绩总在及格边缘,高中英、数两科每年被当,大学重考两年才考上,混到现在大二,也不知升不升得上大三……
这么一比她顿时戚到十分汗颜,还真是丢人,难怪哥老是取笑她不长进。
手指胡乱动了一下滑鼠,忽然跳出了一张照片,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整个人蓦然地一震,视线再也离不开那照片里的人。
心头突然传出一道声音!找到了,终於找到了!
「找到什么呢?」她心惊而莫名的想,但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打了个哈欠,终於有些睡意了,她决定还是赶紧回到床上去比较实在。
「飞燕,你这次回国到底是为什么?既不参加活动,也不接受媒体访问,就这样关在房子里足不出户,这……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赵凯柔想不透的问道。就见这位世界国宝级的算数大师,双手环着胸,盯着窗外,连一眼也没分给她。
她无奈的叹气。
这男人平常就是一个静到可怕的人,只是到了台湾后,他这沉默的个性发挥得更淋漓尽致了。
有时候他竟可以整天不跟她说一句话,她常想,这世界上大概只有她能忍受得了他的静,偶尔陪着他时,她几乎要怀疑,这人到底存不存在这世上?
因为太静了,没人可以顺利与他沟通,而她担任他的贴身助理已经多年了,她是他父亲亲自面试录取的,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年,他才十六岁,而她十八岁,也是刚就读哈佛的华裔高材生,从此,她领高薪,为他处理所有的事情,包括公与私,几乎都是她一手包办。这段时间原本俄罗斯欲邀请他前去演讲,出席费一场高达三十万美金,但他居然要她推了,然后选择来台湾,行前还因为消息曝光而不高兴,为了躲媒体,特地改了班机时间,低调的抵达。
到了台湾后,对住处选择异常挑剔的他,也让人想不透的舍弃舒适方便的五星级饭店不住,透过仲介租了这间在乌来山区里僻静的一楝别墅。
可是住进来后,他几乎足不出户,她实在不明白,他来台湾的目的到底为何?
度假吗?那也该出去走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窗边,只看着窗外的一小块风景,这样,他就满足了吗?若是如此,又何必大老远的飞上这一段行程?
「飞燕,你!」
「嘘!」他以手势阻止她说话。
她讶异的阖上嘴,见他又全神贯注的盯着窗外的某一处看。
顺着他的视线,赵凯柔看见斜对面那楝格局类似的二楼房间,视窗是敞开的,一个女孩穿了件水蓝色的小可爱,搭配一件超级短的短裤,正背着他们摇臀摆尾。
那女孩……在跳舞,自娱?
回头见林飞燕看得专注,她不禁拢起眉,他这是在偷窥吗?
「飞燕,你这是不合法的。」她立即不认同的警告道。
他轻扯嘴角,「我在这里看风景,她未关上窗户,我这样望出去,刚好是视线所及之处,根本扯不上什么犯不犯法。」他简言反驳。
「可是,那是人家的隐私。」
他这才半眯了眼,转身面向她,「说得对,所以你别看。」他拉上窗帘后,接着自己又撩起一角,继续「观赏」。
她愕然不已,「你还看?」
他似乎被她吵得不耐烦了,拉上窗帘。「你可以先离开吗?我想单独欣赏。」
「单独欣赏?」
「没错,拜托你不要再出声打扰我。」他严肃的要求。
赵凯柔张目结舌。他,林飞燕,一个平常对女人没兴趣、沉默是金的男人,此际居然在偷偷「欣赏」一个女生?
她惊愕得说不出话了,也正因如此,他耳朵终於清静,可以专心的看着窗外,观赏着女孩奇怪的扭臀姿势。
他的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眼角有笑纹……他此刻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知道,那是他的画眉,画眉手脚窍细,画眉最喜欢穿水蓝衣裳……他也知道,画眉这一世当然不叫画眉了,可她的名字还是很可爱、还是有前世的印记,她叫杨巧眉。带着在忘川沉浮里忍受苦痛收集而来的记忆,他对燕子飞的点点滴滴没忘,对画眉的事更是记得一清二楚,然而人海茫茫,他当然不知上哪找她,也不知从何找起。
也算是事有凑巧,前阵子他爷爷寿宴上,杨巧眉的父亲杨尚汉是座上客,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爹,他前世的爹!燕华竹,这一辈子爹的长相变了,前世的记忆没了,然而灵魂的感觉没有变,和燕子飞那一生有关的人,他全认得出来。
就像凯柔,就是赵相印,因缘业力的牵引不是人力可操控,只希望他们这一生能将恶缘修成善缘,不再重蹈覆辙。
那天,他和杨尚汉可说一见如故,聊了许多事,杨尚汉十分欣赏他,得意骄傲的模样好像他就是他儿子一样,然后他疼宠的提起自己一双儿女,并拿出皮夹里的全家福给他瞧。
看着照片感受不到皮囊底下的灵魂,但他有种感觉,强烈的预感,照片里那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就是画眉。
於是,他来了,为她而来。
杨巧眉震惊的瞪着眼前的大男生!她两只脚丫子控制不住紧张的左右踢来踢去。是那个超有名的大天才,林飞燕耶!他怎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而自己又为什么一见到他,心脏又卯起来乱弹乱跳?
林飞燕微低下头望着她,竟看到出了神,舍不得移开视线。
「请问……你按我家门铃有什么事吗?」她不自在的问,头也低了下来,不敢看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见到他,她的心脏就跳得像要「离胸出走」,几乎让她不能负荷。
「我是来打招呼的,我是你的新邻居。」他拿出准备好的水果篮自我介绍,也努力隐住自己因近距离见到她后激动的情绪。
他的画眉脸上僵僵的没有笑容,他也看不出眼角是否有笑纹,但他能确定,百分之两百的肯定,他是画眉,他找到画眉了!
「邻居?」杨巧眉接过那篮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水果篮。
「我租的房子就在你家斜对面。」他打量着她,她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浑身有一种很青春快乐的气息……这辈子,她应该没有在生活上再受苦了吧?!
「是喔,你好啊……」她回头朝客厅望了望,今天家里都没人在,该不该请他进去坐呢?还是不要好了,奇怪,她为什么看到他这么紧张啊?心中开始生起很多不安,
还有一股很难受的感觉,哎唷,她是在莫名其妙什么呀?!
「我姓林,林飞燕,有空可以过来我家坐坐。」他开口邀请,很期盼她能立即说好。
「喔。」她点着头,态度没有很积极。
「我叫林飞燕,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虽早知道她的底细,但自我介绍还是必要的。
「我?喔,我叫杨巧眉。」这时客厅里传出电话铃声,她抬起头来快速的说:
「不好意思,我家电话响了,谢谢你的水果,我会跟我爸妈说的。」
说完,她浅浅一笑,嘴角自然微翘,让他心头一震,看傻了眼。
「再见。」
他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接了句,「再见。」
然后,门关上,他失望的看着挡住自己的门扉,这才发觉到,画眉不认得他,现在的他对她而言,只是陌生人!不,已比陌生人好一点,是陌生的新邻居。他脑中有一幕清晰的画面,那是在燕子飞的书房里,他说他变贪心了,他要再求一世,他要与她再结夫妻。
画眉回他,「好,咱们再求一世,来世我会等你,你记得来找我。」
这一辈子,他记得了,却换她忘了……
午后,杨巧眉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真累,为什么上课用脑是一件这么累人的事呢?
补习、补习,被当就要补习,不然下学期继续当!
可悲的回圈、悲惨的恶梦!
她自补习班下了课,搭了公车下站后,一步一脚印的拖着步伐走回家,快到了家门口前,她脚步猛然回缩,整个人像弹跳的虾子般马上躲到电线杆后头去。
她紧张的猛吞口水,深呼吸好几次后才探出头来,偷偷的往自家门口看。
「哥怎么跟他在说话?他们认识吗?」她发现那个新邻居悠闲的站在他们家门口,她哥兴高采烈的在跟他聊天,而且大哥的表情还有点谄媚崇拜,他在干什么啊?看到那人,她莫名其妙的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真要命,她实在很懊恼不解,自己为什么要躲他?站在电线杆后头,穿着短裙的白哲小腿遭蚊虫不客气的攻击,她又抓又跳,又气又恼,站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忍到那家伙终於肯走了,但她遭受蚊虫肆虐,双
脚已成了杨记红豆冰,气呼呼的赶快跑回家,一脚顶住正要关上的门。
「哥,别关,我还没进门!」
杨染成讶异的重新拉开门。「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补习班不是早就下课了吗?」
「还说呢,你刚才跟那个人聊什么?聊那么久!」她兴师问罪起来。
「你看到啦?没什么,就闲聊啊。」他耸耸肩的说。
她眯起眼,神神秘秘、故作悬疑的说:「哥,我问你喔。」她倾身,放低音量,「那个人……那个人你跟他讲话时,有没有发生怪事?」
「什么怪事?」他一脸茫然的反问。
「就比方说,你会不会感到身体不舒服之类的啊?有没有?」她急切的问。
「没有。」
「没有?」她干脆再问直接一点,「那你有没有觉得他阴气很重?」她猜测他也许是另一个空间的人,才会让她见到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阴气?我看阴阳怪气的人才是你吧?」杨染成用力的敲了妹妹的头一记。
她气恼的回打了一下他的手。「好啦、好啦,我最后问你,他到底有没有呼吸啊?」反正她没弄清楚就不会安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