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是新的一天。
她轻轻地拉开淡蓝色窗帘,隔在大片剔透玻璃窗外的阳光迫不及待透了进来,她细心的不教灿烂朝阳晒着了那静静躺在床上的沈睡男子,只稍稍明亮温暖了宽敞却冰冷的室内。
花瓶里那束淡粉色的阿卡百合花幽幽地绽放着香气,她抱着花瓶到浴室里换过了干净的水,然后用小剪子将含带花粉的蕊心一一镊下来,以免污染了素洁的花瓣。
「早安。 」她坐下来握住男子的手,轻缓地按摩着,柔声道: 「今天台北的天气很好,雨已经停了,我知道你最讨厌湿答答的天气,现在太阳出来了,你也好醒过来了,好吗? 」
她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依然收不到任何回应。
自他出车祸陷入昏迷以来,这已是第七天了。
她凝视着他因沈睡多日而显得有些憔悴苍白的英俊脸庞,下巴新冒出的暗青色胡碴,和那两道平日就充满威胁性的浓眉、紧抿的刚毅嘴唇……就算在冻结住时光般的沈寂静默里,也丝毫未减半分的霸气。
尽管医生向她保证他一定会醒来,可是她心里依然满是煎熬。
双手又开始不争气地颤抖了起来,她忙别过脸庞,却怎么也藏不住眼眶突如其来的灼热潮湿感,以至于没能发现男子不知几时已睁开了眼,深沈的黑眸灼灼地盯着她。
「……你是谁? 」他口齿含糊不清的问。
她心猛一狂跳,回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带着霸气的目光因久久等不到回应而显得不耐了起来。
「我问你是谁? 」
「我…… 」她终于找回了声音, 「是你妻子。 」
男子不悦地皱起浓眉,面色紧绷而深思,仿佛试图摆脱对状况不明的混沌无力感。
「你认不得我了吗? 」她声音微微颤抖。
「念……品? 」久久,他才冲疑地吐出了一个不确定的名字。
「是,我是念品。 」她眸光温柔却悲伤地望着他,在欣喜着丈夫终于醒来的同时,却也感到一股自心底深处升起的凄凉无力感。
原来,她仍然是他生命中最没有存在感的 「另一半 」。
五年了。
贝念品成爲他胡宣原的妻子,已经五年了。
过去一个星期是她在这五年内最贴近他的时刻,可是就在他苏醒过来的三天后,一切又恢复了冷淡如故。
她抑下叹息,亲手爲他整理出院的东西。
就算他的特助、秘书都来了,他冷漠地指示她可以先走,她仍然执拗地扞卫着这份属于妻子的权利。
「随便你。 」胡宣原高大挺拔的身躯已换上了雪白真丝名牌衬衫,义大利名师手工制合身西装外套,黑色笔挺长裤,他习惯性地瞥了眼腕际的瑞士表——又回到了那个在商场上运畴帷幄、呼风唤雨的企业大老板角色。
她也熟悉了他的疏离冷淡,就只是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落掩住了半边秀气雪白的脸颊,努力将心痛和眼泪,以及同时令她难以承受的,特助与秘书那同情怜悯的眼神阻隔在外。
「董事长, 」特助清了清喉咙, 「您是不是先休息两天再—— 」
「我们到公司。 」胡宣原斩钉截铁地吩咐。
「可您的身体才刚恢复…… 」
「和伦敦那份合作书签署完成了吗? 」他目光锐利如电, 「还有上海申集团那笔物业开发案进度处理到哪里了? 」
特助和秘书一凛,连忙一一报告。
「是,合作书已签署完成。 」
「李总经理日前来台,合约已拟定,关于细节部分都在报告书里,请董事长过目。 」
贝念品只能目送丈夫高大的背影离去,他们谈论着公事,尚未跨出病房就已踏回了熟悉的商场。
他,再度遥遥将她抛诸于后。
「贝念品,你这个大笨蛋! 」她喃喃自语,努力振作精神爲自己打气。 「宣原这么辛苦工作都是爲了我们这个家呀,你爲什么不能好好体贴他,还要在这里胡思乱想呢? 」
他只是太习惯了唯我独尊、发号施令的人生了,只要她继续做一个体贴温柔、替他把家里打点得好好的妻子,也许哪一天,当他回到这个温暖舒适的家里时,就能够真正 「看见 」她……
一切,也都会变好的。
只要她把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抛开,把他是爲了救初恋情人的小孩而发生车祸的事实忘掉,她就不会像脚下踩着一条随时会断裂、让她由高处坠落的绳索般,那样地害怕了。
「夫人? 」医院院长一听说胡宣原办理出院,马上火速赶来,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扑了个空。 「胡董事长已经出院了? 」
「啊,是的。 」贝念品收拾好东西,闻声连忙擡头,歉然一笑, 「张院长,不好意思,我先生工作比较忙,又挂心着公司的事情,所以没能来得及和院长打个招呼…… 」
「不不,夫人请千万别这么说。 」张院长笑道, 「我只是想董事长虽然公务繁忙,可毕竟伤才刚好,身体还是得多多休养的……还是让我派一名医师和特别护士贴身照顾董事长? 」
「谢谢院长。 」贝念品犹豫了一下,腼觍地笑笑, 「或者……我先问过我先生的意思,若他同意的话,我再麻烦院长安排好吗? 」
「是,是,那当然也得遵照董事长的意愿。 」张院长连忙道,这才发现她手上拎着大包小包, 「夫人,我叫护士们帮您吧? 」
「没关系,外头有司机在等我。 」她嘴角梨涡浅浅, 「院长你忙,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
「这—— 」
「院长请留步。 」贝念品怕张院长当真大阵仗的命人一路护送她出去,连拎带背着丈夫住院以来的所有衣物用品 「落荒而逃 」。
一到医院门口,她努力腾出手打开车门,先将东西堆了进去,这才坐入车内,松了口气地对司机吩咐道: 「你好,我到大直秀水路。 」
「好的。 」司机按下跳表,油门一踩,计程车迅速驶离医院大门。
胡家位于大直豪宅区的新颖大厦第十四及第十五层楼,单层坪数六十五坪,十四楼是夫妻俩的居家空间,十五楼却是胡宣原的私人空间,听说内有三面大书柜的宽敞书房和设备齐全的健身房。
爲什么是 「听说 」呢?因爲十五楼贝念品从来没有进去过,电子感应锁也只有她丈夫才知道密码。
晚上,贝念品煮好了四菜一汤,都是些滋补却清爽美味的药膳,就等着丈夫回来吃饭。
六点四十分,电话响了起来,她的心却直直往下沈。
「喂? 」她接起电话,心知电话那头又会是他秘书的声音,通知她董事长今晚要开会,所以不回来了。
「帮我开门。 」胡宣原明显不爽的低沈嗓音穿透她的耳膜而来, 「我忘了带钥匙。 」
「好,我、我马上开,马上开。 」她惊喜得几乎摔掉话筒,颤抖着急急挂上电话,起身得太匆忙又甩脱了有脚的室内拖鞋,她顾不得捡,就这样一脚穿鞋一脚光裸地去开门。
门一开,胡宣原一脸疲惫地越过她走了进来,她赶紧伸手扶住他。
「你干什么? 」他停下脚步,皱眉不解地盯着她。
「我…… 」贝念品像做错事的小孩般缩回手。 「我只是怕你太累了,身体撑不住,而且你身上的伤也还没全好…… 」
「你不需要操心,我没事。 」他的口吻疏离淡然。
「那、那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饭? 」她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我今天炖了你最爱喝的汤,我再去帮你热热—— 」
「不用了。 」胡宣原一边往内走,一边解开领结, 「我只是回来洗个澡,马上就要出去,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了。 」
「你还要出门? 」她一愣。
他没有回答,只是迳自走向卧房。
望着他拒绝的背影,贝念品心一痛,冲口而出: 「你是去找苏小姐她们母女吗? 」
突如其来的岑静冻结住了时光,血红夕阳透过落地窗而来,将身形僵硬的两人笼罩在昏暗暧昧难辨的沈沈暮色里。
漫长得仿佛一生之久,悔愧交加的贝念品双手冰冷发颤,想先开口解释道歉,喉头却干涩得挤不出一丝声音。
「念品,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分, 」胡宣原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她, 「这不是你应该问出口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