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卓女红妆期此夜,胡姬沽酒谁论价。
风流荀令好儿郎,偏能傅粉复燻香。
绣帷罗帏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
陈、徐陵《乌栖曲一》
也不知是否那日元拓察觉到了什么,自那夜后,连续一个月他都寝在梅小法的椒房殿中,并未再召寝过后苑旁人。
姚这些侍女无不替梅小法感到高兴,纷纷说是君上心疼娘娘,这才专宠于娘娘,可唯有梅小法自知,君王的爱是最虚无飘渺最不可靠的东西,今夜新娘轮谁做,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他说,妒乃大忌。
所以她会努力学着不去嫉妒,不去在意,把自己摆正在「魏后」的位置上,为他当好这个后,守好这个宫,尽到皇后大妇的本分。
在此同时,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大魏律」的修订上,几乎是废寝忘食,每每元拓夜里都到了椒房殿,还见她在偏殿和女官们秉烛奋战,几要他命侍女去「抓人」,才能把她拉回房里,回到他怀中。
元拓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却始终摸不清也猜不透究竟是发生什么事。
这天黄昏,他接见群臣结束后,习惯性要往椒房殿的方向走,身后的秀急急忙忙对一侍人使了眼色,示意赶紧到椒房殿向娘娘通知一声,免得又让君上扑了个空。
元拓眼角余光瞥见了他们的小动作,却也没有阻止,俊颜沉静,却掩不住一丝忐忑期待的傲娇。
唉,被梓童连连冷落数日的滋味真不好受,他为此夜夜都加重了对她的搓揉以示「惩罚」,可就算将她里里外外折腾得娇泣颤抖难抑,在他身下小死过一回又一回,待隔日天一亮,怀里原本被调教得娇艳柔弱的小人儿睁开眼后,就算是浑身无力、腿儿发虚发软,也硬是要自他怀里挣脱开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大礼,然后扔下犹「性」致勃勃的他,自顾去梳洗、接见妃嫔和外命妇了。
被冷落在凤榻上的元拓只能对着自己下身的一柱擎天懊恼苦笑,还得晨起去冲凉水澡,方能压抑消火。
「秀,」他脚步倏然停住,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你说,娘娘最近是不是在同孤赌气?」
秀一抖,忙向霸下和睚訾投去求救的目光,得来的却是霸下假装看天空,睚皆刻意检查脚下的回应。
这两个没义气的,比他这净了身的侍人还不像个男人。
秀吞了口口水,对上君上沉思深究的阵光,呐呐道︰「娘娘蕙质兰心,非奴下可妄自揣度得,还请君上见谅。」
「你身为后苑内监统领,孤就不信椒房殿中有何风吹草动,你会半点不知?」元拓眸底闪过一丝精光,脸上似笑非笑。
「或是,想让孤叫副统领取代了你来?」
「奴下不敢,奴下有罪……」秀脸都苦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近日,奴下是曾自姚等侍女口中得知,娘娘好似……心绪不大好,吃得也少了。」
他闻言心一揪,面色变了,疾声问道︰「娘娘身有不适,为何没人来回报孤?御医呢?御医怎么说?」
「……娘娘不让请御医,只说是苦夏,无甚大事。」秀冷汗直流。
「都要近秋了,还苦什么夏?」元拓神色阴郁得骇人,浓眉紧蹙成结。「伺候娘娘的都是一群死人不是?娘娘为了什么心思不畅,食不下咽,难道就没半个人知晓?孤还养你们有什么用?」
……君上,您夜夜跟娘娘同榻抵足共眠都不知道了,奴下们怎么会知道呢?
这句大实话秀可不敢说,万一惹得君上当真火了,掉脑袋还是简单的,怕就怕这下没子孙根可切,就不知要换切哪个部位了。
见自秀为首的侍人侍女们全跪下了,霸下和睚皆则是心惊胆战地低头垂手恭立,却无人给他个满意的回答,元拓满心闷堵,怒不可遏,面色阴沉危险至极。就在气氛僵凝,无人敢稍稍喘息的当儿,一个娇甜的女声惊喜响起——
「君上?」
秀和霸下、睚眢长长憋着的那口气瞬间吁了出来,三人默契十足地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挡灾的来了。
……黑锅来了。
……楣人来了。
但见娇媚清丽的丽嫔一身雪白如仙子的装扮,莲步款款,笑容腼腆羞涩,随行的侍女们捧着食盒,端着金盘酒樽,一见就知是为何而来。
元拓神情平静,阴晴不辨地伫立在原地,负手在身后,一派傲然贵气无双,令人心折不已。
武功已入巅峰造极之境的霸下和睚皆却生生打了个冷颤,在自家君上身上感觉到了森森杀气,两人下意识后退了一大步。
「丽嫔有事?」元拓淡淡地问。
「君上,妾想着君上近日国事操劳,无暇回内苑歇息,实在辛苦,妾便亲手备了些滋补的汤水,还有家传酿的参酒,来帮君上补补身子。」丽嫔娇羞地笑道,满眼都是深情缱绻。
「丽嫔有心了。」他鼻端尽是丽嫔靠近身来的浓浓花香味,不禁蹙了蹙眉,这是在身上蒸了多少花露才能有这么重的味儿?他微厌道「孤的龙体自有娘娘照拂,你身为妃嫔,本就该尽心侍奉皇后,既会做补汤药酒,怎么不先孝敬娘娘?你眼里可还有娘娘的存在?」
丽嫔一惊,面上立时泫然欲泣起来,楚楚可怜道︰「是、是妾错了,可……可容妾说句大不敬的话,妾自从进了宫,成了君上的人,心里就唯有君上一人而已,娘娘虽是后,在妾眼里也宛若尘埃不足言之,妾也知道这样不应该,可君上您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英雄,妾恋君慕君已是不能自拔,就算君上您恼了妾,妾也管不住自己这颗痴心呀!」
面对着一个如花似玉,袅袅婷婷得像风吹会倒,又是全心全意恋慕自己的美人儿,普天下恐怕再无男人能抵挡得了这份似水柔情,也无人舍得苛责于她,若换作是往日的元拓,虽然早见惯女子这些花花手段,兴致好的话同她玩玩也无妨,可不知怎的,他此刻却觉得说不出的厌恶难当——无论是这含羞带怯的泪涟涟模样,还是娇花软语、花香袭人的姿态,都深深透着矫揉造作的假。
他眉心蹙得更紧,那股厌人的花香扰得心更烦闷不喜,脑中不期然跃现的是另一张清秀可人的严肃小脸……平常时,言之有物,心怀天下;床榻上,娇喘微微,柔若无骨;回眸时眉目舒展,笑意嫣然;垂首时粉颈赛雪,动人心神……
只要一见她,无论是喜是嗔,是温雅从容,甚至是板起小脸来振振有词地训着他,他的心总不自觉地荡漾着阵阵的软,好似只要她在他跟前,他便浑身骨畅神舒,怎样都好了。
元拓隐约省悟出,原来最近的种种异常,究竟是哪儿不对了——
卿卿,梅小法,是同他疏远了。
纵然人在他怀中,在他身下,就算在最极致癫狂欢爱中,她的眸中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之色,连被他逼到受不住时,她也只会将脸紧紧埋在枕中,就是不愿在他狂热的凝阵下达到高潮,绽放出最娇靡醉人的媚态来。
他胸口闷闷的,胃底莫名翻绞起一股浓浓的酸苦涩意,心更是直直往下沉。
孤做错了什么?小法竟要同孤疏远?
「君上?」丽嫔那副弱不禁风低泣楚楚的模样就快要保持不住了,蹲久了的腰腿也颤颤摇晃了起来。
元拓猛然回过神,阵光冷意更深。「连皇后在你眼里都是不足言之的尘埃?丽嫔,你是不是近日因着孤宠幸了你一次,便以为可以视皇后于无物了?」
丽嫔心一震,脸色惨白成一片,这下是真脚软了,几是瘫在侍女的手边,结结巴巴道「君、君上……婢妾不敢……」
「你最好不敢。」他眼神冰冷,厉声道︰「记住你不过区区一低等嫔的身分,若胆敢再对娘娘不敬,就准备到浣衣巷待上一辈子吧!」
打入浣衣巷成最低贱的下奴,为宫中侍人侍女护卫洗衣搓衣,日日做的是最重最苦的活儿,这已是后苑妃嫔除死之外最可怕的惩罚了,怎不教丽嫔闻之吓得花容失色、魂飞魄散?
「诺……诺……婢、婢妾保证日后会乖乖待在后苑殿里,绝不敢稍稍进犯娘娘凤威……必日日向佛祖祝祷娘娘芳龄永继,富贵安康,千岁千千岁……」丽嫔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抖抖瑟瑟地瘫跪在地,哪还有方才美人翩翩的模样?
「好,既然丽嫔对娘娘有此诚心,孤便赏你玉佛一座,佛经百部,让你抄经千卷,好好为娘娘祈福。」他嘴角微微上勾,「来人!送丽嫔回去,好生『看顾』丽嫔抄经,千卷经文未抄完,就是心不净,心不净就别出殿沾染俗事,添人心乱了。」
此皇令一出,就是把丽嫔打入冷宫抄经,一辈子都甭想出来了。
丽嫔面色惨淡若纸,整个人软绵绵地被护卫架走……
今日之前,她还想着凭自己的美色和手段,把不起眼的皇后斗垮斗死,那也不过是小菜儿一碟,可是万万没想到,不过一子错,所有荣宠富贵瞬间成泡影,丽嫔这下连哭都没处哭了。
元拓阴沉地看着丽嫔被拖走,浓眉动也不动,半晌后冷笑道︰「就这点子手段,还想在孤面前挑拨孤与皇后的情分,当孤是死人不是?」
众人屏息噤声,不敢吭气儿,四周静得针落可闻。
「速速传御医至椒房殿为娘娘号平安脉,」他回头凌厉地瞥了秀一眼,「另外通令全国上下,凡熟谙宋国小食的蔚子皆召进宫为娘娘制膳,若能有博娘娘胃口之喜者,赏千金。」
「诺。」秀忙应道。
他想了想,又道︰「北齐使者不日抵魏,听说北齐菜肴亦颇为美味,届时记着也让宫中御厨去学个两手,指不定娘娘也爱吃。」
「奴下定当谨记在心,不会误了差事的。」秀赶紧表忠心。
「嗯,甚好。」他满意地颔首,随即就要往椒房殿方向去,却有宁寿殿宫人来禀太皇太后有请。
元拓眉心皱得更紧,却还是强捺下渴望立时就见到自家卿卿的焦切心情,改步往宁寿殿去。
谁知一到宁寿殿,却见太皇太后一反往日的刻薄高傲,眉开眼笑地一迭连声喜唤道︰「哀家的好孙儿来了,来来来,皇上近日国事繁忙,着实累着了吧?来人,还不快把哀家特地命人炖上的血燕端来,给皇上补补身子。」
如此刻意……元拓一听嘴角扬得越高,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有劳老祖宗惦念着,真是孙儿的好福气。」他皮笑肉不笑地在上位坐了下来,眸光蓦然瞥见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少女,就坐在太皇太后下首替她老人家槌着腿,在见到自己时恭敬行礼,而后清清淡淡地微笑回座。
哪里寻来的一个人淡如菊的美人儿,这般欲迎还拒,以退为进的势态……老祖宗手段果然进益了。
他目光锐利地迎上太皇太后窥探的眼神,堵得太皇太后一阵气窒。
这臭小子,不肖孙,那眼底的一抹讽笑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后强按下不快,笑得慈祥亲昵地道、、「皇上这些天看起来倒累瘦了不少,想是皇后没有尽心服侍……你别冲哀家瞪眼儿,哀家没有怪她的意思,唉,皇后统理后苑,肩上担的事儿太多了,自然是忙中有失,这也不是她的错……」
元拓好整以暇端起那盏血燕,假意啜了一口,却是沾唇即止。
自先帝曾在宁寿殿被太皇太后算计,下掺了催情粉的鸡汤,结果和宫女乱性一夜,惹得母后气急攻心病势加重后,五岁的元拓就知道宁寿殿的东西和人一样,都有毒,沾上了一星半点,不死也得剥层皮。
「老祖宗的意思是?」他放下了白玉盅,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白大帕拭了拭唇,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赵儿,来,参见皇上。」太皇太后笑吟吟地亲自拉起了那气质冷清的美貌少女。「往后哀家可把皇上的身子交给你照顾调养了,要是能早日让哀家抱上小孙孙,哀家必定重重有赏。」
赵儿如粉妆玉琢的脸上只微微一红,随即平静地欠身一礼。「赵儿谨遵太皇太后懿旨,只是皇嗣之事事关重大,赵儿不敢妄担此重责大任,还请太皇太后见谅。」
她明明是太皇太后一手欲将之推上魏帝龙榻的,却胆大包天地违抗太皇太后之命,殿内众人不禁倒抽了口凉气,生怕太皇太后当场翻脸。
太皇太后脸色微变,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咬牙勉强一笑。「傻姑子,能在皇上身边服侍乃是你天大的福分,若能诞育龙嗣,你更是我大魏的第一功臣……」
「赵儿能答允太皇太后的便是尽责照拂皇上龙体,精心庖制佳食补品,旁的请恕赵儿能力不及,请太皇太后责罚。」赵儿夷然不惧,昂然清朗地道,身姿亭亭卓然如仙人,风骨令人激赏。
不知好歹!
太皇太后面色阴沉下来,久久后,闷哼了一声,厌烦至极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哀家也不多这个事,讨这个嫌了。皇上,这人要收不收,你便自己看着办吧!」
元拓端坐在座上,深沉如星子的鹰眸直直地盯着赵儿,片刻后露齿一笑,端的是风华尽绽、颠倒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