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沈花,你真以为他是认真的?以为他真的喜爱你,真的想要与你在一块儿?」他的姿态宛如傲慢盘问脚边罪人的天神,「也许,他只是一时好玩无聊,才拿你当解闷的器具。」
不,不,阿籍不是这样的人!阿籍那样好,那样温柔,绝对不会如你说的一般!
「不是这样?那么你告诉我,他为何会说喜爱你?瞧你,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甚至人人见了都会恶心害怕,这般模样的你,凭什么会让他喜爱上?」
阿籍不在乎她的伤。
「你打哪儿知道他不在乎?你有明问过他吗?不,你没有,你胆小的不敢问,你只是凭着自己妄想来揣测,凭着自己心愿来假想他对你的感觉。」
男子发出尖锐长笑,笑声化为成千上万的绣花针,毫不留情戳刺着沈花。她蹲下身,抱住浑身颤抖而且冰冷的自己。
「呀,待我想想该怎样解救你,把你拉出美好的妄想……有了有了,就告诉他你过往的事儿。」
不,不要这样!不要告诉他!她不想让阿籍知道那些事儿!那些太难堪,她不要阿籍知道。
「嘻嘻,你担心了吧?」捉到了她的痛处,男子笑得一脸狡诈,「我知晓,当你听见他说喜爱你时,其实有些开心,其实想要投入他的怀抱,对不?沈花啊沈花,你怎能这样自私?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残破不堪,明明清楚自己再也没资格被人喜爱或喜爱别人,可你却蒙着良心,想把过去往事隐瞒住,接受他的喜欢。」
她只是偷偷幻想,并不会真正如此而行呀。
「不管,我偏要和他说,由我这个弟弟替你告诉他,你不敢说出口的事儿,让他知道你的丑陋,让他知道,那日回应他拥抱与亲吻的人,竟然是这样心态丑陋的女人。」
不,华弟,求求你、求求你别……
沈花「啊」了一声,倏地睁开眼,瞪着床顶板子急促喘息,半晌后,才明白自己是在作梦。
直到心跳逐渐平稳,她半坐起身子,抹去满额冷汗。
「不打紧、不打紧……沈花,别担心……」她喃喃自语,屈起双脚,双臂圈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入。
连续几日她反覆作着相同的梦,梦里有可怕邪恶的弟弟,以及慌张不已却无能为力的她。
想起梦中弟弟的威胁,沈花更加紧抱住自己。
「别担心、别担心,沈花,你别胡思乱想,他不会来的,他不会愿意来这个狭窄简陋的地方,更不可能来看你……想想看,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来没踏入这儿半步,何况你与他们已经……」断绝关系。所以,不用担心他会千里迢迢来找自己。
之所以梦见弟弟,一定是上天告诫她太贪心,同时惩罚她那日对阿籍的回应,要她看清自己的本分,不可随意妄为的缘故吧。
其实,上天不必如此,她也明白那日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羞耻、自己的内心有多么贪心呀。
她已经在反省,所以,求求祢,老天爷,永远也不要让阿籍知晓她的那些往事,永远不要让阿籍也鄙视她。
她已经开始学习安分守己,学习不会再偷偷幻想与南宫籍的可能,学习不再对南宫籍的来访加以期待,学习不再因和南宫籍同处在一室而心跳加速,学习不再为能和南宫籍谈天说话而心生喜悦。
她会努力学习把一切情绪收藏起来,包括那萌生的喜欢之情。
她是什么时候喜爱上他的?是在他宛如巨人般替自己抵挡邻居大婶的难堪言语时?是他满头大汗替自己处理家务事时?是同他坐在椅上,漫无目的谈天时?还是他张着纯净的眼,笔直望着她,毫不在乎她的面容,称赞她的绘作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有什么重要的呢?她已经没资格了,半点资格也没有。
她必须学会为现状而感到知足,不能再贪求什么,她会一直一直替他作画,一直一直当他的合作伙伴,直到他不再需要她。
「是了,我不难过,这样就已经很好……」
只是,心里小小的渴求、小小的遗憾又是什么?
为什么她会希望自己不是这般样子,没有拥有可怕伤痕,不曾拥有那些过往,而是一名有资格能够喜爱他的姑娘,有资格能够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笑,听他说话,能够心安理得接受他的拥抱,同时也能拥抱住他的姑娘?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姑娘?
小花在躲自己。
绝对。
南宫籍坐在桌子的一端,视线望向离他远远的小女人。
厅堂里又出现两张桌子,沈花把被他搬出去的那一张搬了回来,放在屋内最边边的角落,独自一个人在那儿作画。
她为什么如此?为什么在终於接受他靠近之后,又开始远离呢?
她不再阻止自己到后院「休息」,不再递上巾子,甚至不再与他悠哉说话聊天。
南宫籍觉得,他们虽然同处一室,但她与他的距离却渐渐遥远。
是因为他那日的亲吻吓着她了吗?还是因为他的表白?
他不知道她心里所想的到底是什么?对他的感觉又是什么?
真后悔那日没询问她的心意。
那时的她,在承受他的亲吻,听见他的表白后,酣酣傻傻的模样令他心头化成一滩春水,又连续啄吻她几下,才跑去后边一如往常的「休息」,顺道还替她煮了晚膳,就怕她会把白糖当成盐巴。
后悔!真后悔?!他那时候怎么还有兴致劈柴?真想痛打自己一顿!
只是,「后悔」这玩意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东西,半点用处也没有,所以南宫籍放下手里的毫笔--他方才正在为了书册用纸,而即将启程至剡城的事儿作策画,而把脑袋里一条条的计划内容写下来是他的习惯--轻手轻脚走到沈花身边,却发现她纸面上一片空白。
「小花。」他呼喊,却看见她身子一颤,手的墨笔往下一掉,干净的纸面上瞬间沾上黑点。
一向惜物的沈花这回却没有阻止墨笔的滚动,让纸面形成长长的污渍,自己则连连退了几步,背脊抵着墙面。
「阿……」沈花嘴角轻轻一抿,「你、你有什么事情吗?」
南宫籍万分确定,她把他的名儿「籍」字给吞下肚。
「小花。」他又喊。
「什、什么事儿?你、你要拿绘稿了吗?抱歉,我一时之间想不出该画什么,你要不要先回去,改日再来取?或者我送去给你也行?其实,你可以不必在这里等我绘完,很浪费时间,往后我直接去书坊找你,在那儿听你说故事完后,再回来画图--」
南宫籍打断她,「小花,你在躲我。」
「躲?没有,没有的事儿。」沈花脑袋慌张直摇,不敢望向他。「你……」南宫籍跟着摇头,再也不管其他,手臂一伸,将她拉入怀里。
沈花在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里不断挣扎,她心里焦急,多么害怕自己更加陷入其中,如此一来,她必须花上更多时间与力气,才能把他在心中的份量除去。
然而,她的力量远远敌不过他,最后只能屈服在他的怀里。
看她放弃挣扎,南宫籍用下颚磨蹭她的脑顶,轻声问:「小花,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好吗?」
沈花静静的没有说话,急促的呼吸声却泄漏了她的情绪。「或者告诉我,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好不?一个人暗自揣测实在是件难受事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像吊着水桶……又或者,能否告诉我,希望我怎样做?」说出来让他参考,但实际上该如何行动仍决定於他。
「我……我……」要他别亲近她,要他别再对她好,要他往后别再这样温柔对她说话?
「小花,你这样异常,是因为我说喜爱你的关系吗?」南宫籍感觉到她的身体一僵。唉,果然没错。
「你……我们当合作伙伴就好,好不好?」
「为什么?」
「你、你那样年轻,应该找一位与你年岁相仿的姑娘来喜欢,我年纪这样大,不适合你。」
「小花,我还不知道你的岁数呢。」
「我二十四岁了。」
「你有二十四岁了?我一直以为你没高於二十二岁……但是,二十四岁也不打紧呀,前年城南有位二十岁的男子娶了二十八岁的姑娘。」年岁不是问题,高矮胖瘦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他喜欢她,想永远待她好,而她呢?「我们相识不久……」
「相识三个月还不久呀?想我爹娘以前只相识三个月,就彼此私下订亲了呢!」只是爷爷当时气坏了,强迫他们分开一年冷静冷静,但最终还是失算,爹娘仍结为连理,生下三只小毛头与一颗掌上明珠,这是他打小听到大的故事。
「我……我配不上你……」
南宫籍一笑,「我也配不上你呀,瞧,你会画画又会刺绣,这两样我都不会。」
「会这两样也没什么。」许多姑娘都会这两样,甚至比她更好更优秀,她这样根本不算什么。
「那要怎样才是『有什么』呢?」南宫籍抬起她的下颚,双眼瞬也不瞬的望着她。
沈花别开眼。
「小花,你方才说的那些,在我眼里都不重要。或许,你心底也不是在意那些,而是你的……过往?」
沈花有片刻时间忘了呼吸,脸色变得惨白,宛如那日站在门前遭受妇女们谴责时候一般。
南宫籍心头一紧。他果然没猜错。
「小花,我不知道你过去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坦白说,我很好奇,但是一直不敢问,你愿意和我说吗?」他下颚揉着她的脑顶,「小花,我想知道的原因,并不是想探究什么,只是一直纳闷不解,为什么你会独自一人住在这儿?你的爹娘呢?你的家人呢?他们都不在了吗?」
「我的家人,都住在京城。」沈花轻声的说:「阿籍,对不起,有些事情我没办法说出口,我……我们就只当合作伙伴,好不好?」
砰!
门突然被一脚踢开,撞击在墙面上,沈花的心也一惊,差点跳起来。
「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儿?没想到我初次来这儿,就能看见这样的亲热画面。」
一名男子命令小书僮乖乖站在外头晒着午后烈日后,自己则大刺刺跨入门槛,一屁股坐上板凳,眼睛直勾勾望着南宫籍与沈花,鼓掌大笑。
沈花看见此人,激烈的倒抽口气。
他是……他是……
「许久不见,亲爱的沈花姊姊,没想到你在这儿挺有名的嘛,随便向路人描述你的面貌,就能够确切知晓你住的屋子。唉,真不明白你为何要搬来这?爹在你狠心断绝关系后,不是还看在多年父女之情的份上,替你买了房子吗?没想到你半点也不感谢爹,居然把房子卖了,搬来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
望着来者,沈花彷佛又被黑暗的漩涡拽着往下沉、往下沉…一直至浑身发凉。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