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第八章 一世孤芳花余红

刚跨出楼主香闺,站在栗木长廊上,花余红伫足不动。

她脸容淡垂,仿佛心中有事,且正为着此事沉吟不决、萦回於胸。

西照之因,长廊上整排镂花刻纹的遮阳板子全数落下,金红霞光便如她一身锦色,将板子上的精巧镂空纹点点投印在她脸上、身上。

光影微颤,连霞红都随风舞动一般,她的额前发、粉腮和鼻尖皆沾着薄金,下意识咬着唇,神情显得迷离。

当一个向来豪放大胆、笑不离唇的姑娘,忽而流露出那种近乎软弱的神情,玉澄佛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教人相当动心,且不可抑制地感到闷疼。

静谧的氛围隐隐藏有波动,她先是扬起小脸,对着霞光迷惑地眨眨眼,随即侧过脸蛋,瞧见几步之距、立在楼主香闺窗子外的男子。

一时间,花余红迷惑加深,以为自个儿与他正四目相凝,他的眼深幽幽的不见底蕴,难以读出心思。

「……你能瞧见了?」一出口,嗓音好哑,连她自己也怔了怔。

她拍拍双颊,重振精神,忙迎将过去,清了清喉咙又道:「眼力转好了吗?要不,你是怎么下楼来的?没摔着?」

玉澄佛目光未移、不变,即便她已来到面前,用那只葱嫩小手在他眼前轻挥,那张斯文俊脸依旧板着,眉宇间郁色略淡,那种教人好难捉摸的神气却深浓几分。

他惜字得很,旋身便走,伸长两臂胡乱摸索。

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叹,女子的柔软身躯立即挨近,不由分说地抓住他一臂,五指与他紧扣。

怪异的是,他这一次并未甩开她,仅是肢体略僵了僵,步伐稍顿。

花余红不由得苦笑,因为竟觉受宠若惊。

抬起另一手酸敲自个儿的额际,那地方适才被大姊连戳好几下,戳得都有些泛疼了。她确实该疼一疼,总之是她赔了本陷进去,还陷得挺欢喜。唉唉,真糟啊!

「楼下龙蛇混杂、处处危机呢,你乱闯,再被撕吞入腹就惨了,『飞霞楼』内的七十二姝可都想你想得心痒难耐呢!」噢!干么这么说?她陡地咬住小嘴,秀致的五官像吃到酸梅般皱起。

明晓得他不爱听、不愿再被提及「受辱」之事,她偏偏管不住嘴巴,忍不住就要逗弄人,见他面无表情、对她不理不睬,她就越要惹他。

果不其然,她觑着他的神情……咦?咦咦?

他没发火吗?

唉,就他有本事,让她一向潇洒疯癫的性子像被巨石给镇压住,想跳腾都跳腾不起来。

「什么声音?有谁在敲东西吗?」蓦地,玉澄佛竟发话,声音徐徐然。

「啊?」花余红一惊,没料到他会开口,原本敲得额际「叩叩」作响的小手陡顿。「没、没有……没人在敲东西。没大姊命令,谁敢在楼中乱敲乱打?你不方便,我、我带你回楼上去。」

她垂眸了,没发现那双男性的、漂亮的黝瞳正若有所思地闪过些什么……

* * * * * * * * * * * * * * * *

「……与我结下梁子的只有一个——『飞霞楼』楼主花夺美!」

「是,我偏要迁怒花家小妹。怎么?你舍不得了?下不了手?」

「她花家姊妹这般淩辱你,不想以其人之道回报一下吗?」

「哈哈哈……我当时确实在场,她们围着你、对你做的事,我当然知晓,只是那处所在纱帘层层垂掩,我无法瞧仔细罢了……」

「阁下先别恼火,你既知『紫相思花』是迷情圣品,这一瓶更是集精华之大成,死不了人,倒能好好整治欺你之人,也顺道替我向「飞霞楼』楼主下个马威。想要讨回公道,咱们就来作这笔交易吧,如何?」

那胡汉所说的话在他脑中盘桓多日。

他隐约知道那汉子潜藏在「飞霞楼」中,但这几日尽管留神了,仍察觉不出丁点蛛丝马迹,想来亦是江湖奇人。

做?不做?那小瓶迷情药一直教他藏在软垫底下,冲冲不能动手。

恨她吗?他的确该恨。他该的。

「……我就喜爱他一个,瞧对眼,入了心,欲放不能放,欲忘不能忘……」

他听到了。并非刻意去偷听,而是花夺美吼得太响,教他不禁在楼主香闺外伫足,跟着,便听到她淡淡然的语气,说着扰人神魂的话……

恨她吗?他该恨的。

「小心,有门槛。」她低软道,眸光犹注意着他的足下,直到他慢吞吞跨进,被她领到纱帘内落坐,她才静静吁出口气,唇边有可人笑意。

「咦?今早才修面刮胡,到得黄昏,胡青又冒出来啦!」花余红含笑打量着,眸光轻柔穿荡,从他下颚往上挪移,他的薄红唇、稍见丰腴的双颊、深幽的眉眼,和眉心的一点红。她俏睫掀动,近乎耳语道:「你的朱砂痣还在呢……」

她神情旖旎,玉澄佛自是明白她话中意味。

他俩尽管亲热过多次,他眉间红点仍在,并非如她小婢那时所提问的,以为他「失身」於她,那点红便如女子守宫砂,为吊念贞节的丧失而消褪掉。

周围静谧谧,花余红有些着迷於男子似见晕染的俊脸。

这男人是她所选,她不爱后悔的,从来只往前看,既是如此,就这么耗着吧!她不放手,路尽管不好走,每个情动时分都值得牢记。

「玉澄佛,你心中恼火,就只对付我一个吧!我想把你带回『浪萍水榭』,养着你,让你吃好、穿好,唔……怕你要不依我,逃得远远的,干脆先把你双腿打瘸了,教你一辈子逃不掉,你说如何?」

她反正爱说疯话,有几分要逗他开口的企图。

玉澄佛低敛眉眼,终是出声。「我体内异能一旦回复,自然能治癒被打瘸的双腿。」

她娇笑,他的愿意回应,让她心情颇佳,「要是我把你双腿斩下,你也能再生出两只来吗?」

他静了静,似沉吟着,道:「我不晓得。」

花余红叹息了,又是耳语般低柔地细喃。「即便能够,我哪里舍得你受苦……」

她的话明明轻得无丝毫重量,却总若掷进他心湖的石子,沉得越深、引起的波荡越大,久久不能散。

恨她吗?这问题他思过无数回,一再地反覆斟酌。

与其说恨,实际上是恼火的情绪占着大部分。

因为对她有心,当她不顾他意愿、执意以那样的方式助他散去紊乱真气,当下只觉难堪至极,宛如遭交心之友所背叛,那痛便格外的淩冲人,哪里还能细想她的舍得与舍不得?

「余红姑娘……」

「啊?」

他沙嗄的唤声教她不禁方寸一荡。

扬睫,她瞅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奇异地让她感到朦胧的俊脸,朱唇轻嚅。「你想说什么?」

他像是面无表情,又不完全是,很难分辨他此刻神态,只觉有什么情绪在他轻敛的眉宇间流泻,隐密的、耐人寻味的,让她顷刻间入迷。

「你曾说……我的脾性吃软不吃硬,外表一副温吞无争的模样,骨子里其实强得很……你说得极是。」

这会儿,花余红连出声都难了,只懂得瞠眸张唇。

玉澄佛沉静又道:「既是脾性如此,一旦被迫做了些什么,气恨之情顿生,便挡也难挡……倘若是不相干的旁人欺我、为难我,那些人不曾入我心来,愤恨自然便轻上许多,甚至不屑萦怀。」

「你……那、那……」喉中顿窒,她胸口怦怦跳,也不晓得如此紧张究竟为何,好一会儿后才挤出话来。「那……要是教你放在心上的人呢?他们欺你、为难你……你又如何?」

「我自是气怒难当,若不消这股气,定是吃不下,睡不好,日日念在心头。」

「啊?!」她两腮蓦地酡红,洁颚微偏,眸光醺然似醉。「我惹得你佛也发火……你是把我放在心上啦!」

他抿唇不语了。

说不出的滋味在胸臆中跌荡,花余红当然将他的无语视作默认。

「那很好,当真好……你恼着我,我很欢喜。」

心从未跳得如此急,乱了一切节奏。

她大胆妄为、豪放潇洒,但一碰到姑娘家可人意儿的情事,那些张狂的姿态、媚然的风情全都不知退到哪儿去了,双颊红扑扑,如情窦初开的小家碧玉般。

不行!快要不能呼息啊!「我、我去拿药过来,你这几日不让人碰伤口,坚持自个儿动手,也不晓得你大腿外侧的伤好些了没有?今天不教你任性了,一定得让我瞧瞧……我这就去准备药和热水,你等会儿!」丢下话,她有些急地跑出去,还险些被层层垂纱绊倒。

「小心……」玉澄佛忍不住轻喊,那抹窍秀的影儿恍若未闻,眨眼间已消失在纱帘后。

端坐片刻,他静听着,下意识听着,那声音越来越大,起自於他心问。

原来不是真恨,而是恨中揉了情,嗔痴怨叹。

他的名字中尽管有「佛」,世人亦称他「佛公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俗世男子,情欲纠缠,因情生恨,却又恨不成恨。

唇边勾出一抹苦甜的弧度,他探指从软垫下取出那只黑墨墨的小瓶。

「饮下这瓶相思药,谁与你交欢了,药力便会随你的男人精血渗入对方体内。既是『相思』二字,往后,自然是你非她不可,她也非你不行,相思迷毒在彼此血脉中,一旦失去对方,迷毒发作不能抑止,那是苦不堪言。」

那胡汉子的话在脑中浮现。

「这事唯你能办。先在身上种毒,再把毒渡给对方,事后,你能以天赋异能将相思之毒逼出。我带你走,教她寻你不获,想你一次便受一回煎熬……你不想让她尝些苦头吗?」

他想。

他要她明白,不是每件事都能如她意、按着她要的方式完成;不是每个教她看上的男人,就得乖顺得像只小羊儿,傻傻跟在她身旁。

即便心已动,有情在当中滋长,他怒火不灭、大「仇」未报,便无法放开胸怀正视与她的这段奇缘。

揭开墨瓶的软塞子,一股幽香沁出,他深深吸取,胸中忽感温热。

他听见那浅浅足音,愈来愈近,头一仰,毅然决然地饮尽那瓶相思迷毒。

「我把东西端来啦!咦?这香气有几分熟悉……从哪儿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