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凌双手紧握书卷,眼睛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书卷上的字。
好半晌,他方才闭了下眼,松开手将书卷丢到一旁。
「就是那灶台的事情。」他声音微哑地答道。
又揉揉眉心,这才慢慢侧首望了过去,「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槿怕他是又头疼了,没有答话,反倒问道:「你可还好?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贺重凌莞尔,说道:「没事。好多了。刚刚可有受难为?你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槿便将刚才的事情尽数与他说了,钜细无遗。
贺重凌刚刚松开的眉心复又慢慢蹙起。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元槿老老实实答道:「我去了后,他们反反覆覆也就这些话罢了。」
「不对。那些人既是想拖你下水,必然还有后招。」
贺重凌猛地坐直了身子。因着用力过大,倒抽一口凉气。
他看元槿紧张地站起身来,赶忙摆摆手示意她自己不要紧。而后说道:「今日或者近日还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你尽数告诉我。什么都不要放过。」
元槿抿了抿唇,有些踌躇。
贺重凌舍身救她,她是很信任贺重凌的。
只不过那事儿也不知道蔺君泓是从何知晓的,方便不方便告诉贺重凌。
贺重凌见她犹豫,便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件事和你的牵扯不够大。他们定然还有别的招数让你更深地牵连其中。」
看她神色一紧,他继而又道:「知道了他们的做法,方能猜出他们的后招。我们若是可以提前做准备,必然能够以奇致胜。」
元槿终是被他说动了。
「其实,今日还真有那么一件事。」
元槿说着,抬眼看看蔺君泓,有些拿不定主意,蔺君泓肯不肯告诉贺重凌。
蔺君泓看她神色,知晓她想讲的是什么内容,便道:「你但说无妨。」
元槿记起来蔺君泓和贺重凌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两人什么话都能坦然说出。不禁暗叹自己太过多虑。
如今没了顾虑,她就将之前蔺君泓与她说的邹元桢和杜之逸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蔺君泓望着她和贺重凌侃侃而谈,神色有些凝重。
小丫头性子谨慎。
若非十分可信之人,她不会将这些隐秘之事尽数告知。
可是刚才,她分明是想告诉贺重凌的,不过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所以来问他的意见。
是什么让她如此信任贺重凌?
而且,她好像很担忧贺重凌的伤势……
蔺君泓看看贺重凌,又看看元槿,忽地问道:「槿儿,贺大人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元槿正把那事儿说到一半呢,没防备他忽然问她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
与蔺君泓细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差点脱口而出道明真相。
幸好脑中一丝清明提醒她,贺重凌不愿让人知道。
元槿这才忍了忍,没有立刻说出来。
不过,已经愣在了当场。
蔺君泓凤眸微眯,抬指轻叩桌案,转眼望向贺重凌。
贺重凌淡淡说道:「我受了伤,你却问她,岂不可笑?她死活答不出也是正常。」
简简单单两句,既是说明了事情和元槿无关,也将刚才元槿听到蔺君泓问话后那一瞬的怔愣给顺便解释了。
蔺君泓指尖微滞,顿觉自己好似太过多心。
哂然一笑后,就也作罢。
贺重凌将元槿的话听完之后,前后仔细地捋了一遍,忽地说道:「你说,你今日去灶台那边的时候,曾经遇到过那个堂姐,还有那个太子府的人?」
「是。」
元槿相信繁盛断然不会骗他,故而十分肯定地答了。又道:「只不过我没有看到他们,也没和他们打招呼。」
「可否有人能够证明,你那个堂姐宁死也不会听你的话?」
元槿被他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惊住了。
仔细想了想,她说道:「家里人都知道我和她不和,平时见了面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不过,也不至於到了宁死也不肯听我话的地步。」
邹元桢那人,给了足够大的利益和足够多的诱惑,无论是谁,应当都能支使得动她吧!
贺重凌缓缓摇头,「家人不成。无法成为足够证据。还有别的吗?」
元槿绞尽脑汁,想不起来。
只因这个问题太飘渺了,她根本找不出着力的点。
蔺君泓看出了她的无措,转向贺重凌:「为何这么问。」
「若是没猜错的话,这两件事,原本就是一件。」
贺重凌拧眉细思,「太子说,太子府的一个重要的人被槿儿的堂姐带走了。而后,便是槿儿『在材料上做手脚』害死了两个人。偏偏槿儿『做手脚』的材料所用的那个地方,太子府的人和槿儿的堂姐都出现过。他们还特意强调了,是槿儿为那两个人的离去开了方便之路。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想——」
贺重凌猛地抬头,目光清冽。
「槿儿『做手脚』的事情被太子府的那个人发现了。而后槿儿指使堂姐带走了那个人,借以掩饰自己『在材料上做手脚』的『真相』?」
元槿没料到他竟然把这两件事串到了一起,登时愣住了。
蔺君泓沉吟半晌,颔首道:「若是如此,尽快寻到他们才是正理。」
「若是能寻到,自然是好。怕只怕想寻都寻不到了。」
贺重凌摇头喟叹道:「若能证明那堂姐不可能听命於槿儿,或许也能成。」
蔺君泓点点头,扬声唤来了四卫。
他低声吩咐了繁武和繁英几句。
两人神色一凛,急急地领命而去。
贺重凌伤势虽好了大半,但终究没有痊癒。
元槿怕他思虑过甚会影响恢复,眼看这事儿已经有了端倪,就没继续在他这里多逗留。
谢过贺重凌后,她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注意身体,不要太过操劳,就拉着蔺君泓离开了。
两人一同回到了蔺君泓处理事务的那间屋子的时候,还没走到门边,便远远地看到了一群人正聚在那里。
分明穿着刑部的衙役服饰。
元槿深吸口气,紧紧握住蔺君泓的手。
蔺君泓抚了抚她头顶的发,示意她不必如此紧张。
两人这便相携着往里行去。
看到屋里等着的人后,蔺君泓倒是真的有些意外。
窦尚书?
蔺君泓之前想过了或许见到的会是他。
可是窦尚书平日里表现得十分刚直不阿,看上去不属於任何一派,也不听命於任何人。
所以蔺君泓又否了自己心里的猜想。
如今答案揭晓,蔺君泓心里还是不免升起了一丝疑惑。
既是参与到这个事件中,就定然不会是完全干净的人。
窦尚书是陆大学士的门生。
而太子妃,是陆大学士的孙女。
这样看来,他或许是和太子府里牵连颇深。
不过……
陆大学士的女儿是当今皇后。
窦尚书又是禁卫军统领刘统领的妻舅。
刘统领是皇上的心腹。
这样想来,窦尚书又像是皇上的人。
那么,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究竟是太子还是皇上?
百般思绪在蔺君泓的心里划过。
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点点头,「窦尚书。您怎么来了。」
窦尚书是个气度儒雅的中年男子。蓄了长髯,负手而立,看着颇有几分风度。
「这事儿原本不该我管。只是宗人府听命於端王爷,而大理寺有个左少卿贺大人。所以这事儿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宗人府本也处理寻常的宗室事务。
但是,一旦与大理寺还有刑部相提并论的时候,那宗人府的用途应该就是处理皇族宗室的案件问题了。
窦尚书这话里的意思,已经极其明显。
蔺君泓恍若未闻,神色不动。
窦尚书语气有些歉然地说完,并未朝向蔺君泓,反而转眸一看望向元槿,含笑道:「端王妃今日可是安好?」
元槿也有五六分猜到了他的来意。
看他主动和自己搭话,元槿心里一紧,语气很是平静地答道:「尚可。」
虽然神色和话语都十分疏离,但,她是王妃,而他不过是个尚书,这样倒是正常。
更何况,往日里她和这些官员相对的时候,也是这般的语气,这般的神色。
窦尚书细细看了她几眼,未从元槿这里发现一点端倪。
暗道这事儿或许王妃并不知晓,他便与蔺君泓道:「王妃牵扯到一些事情当中,我需得请了王妃去刑部一问。还望王爷不要介意。」
太平镇和榆安县安置百姓后已经没了多余的地方。
刑部和其他几个重要的衙门,便暂时设在了临近的另一个镇上。
窦尚书说请元槿到刑部一问,说的就是去往那处。
「你都要将我家娘子带走了,还指望我不介意?窦尚书这话忒得可笑。」
蔺君泓冷嗤一声,跨了半步走到元槿身前,挡在了窦尚书和元槿之间。这才问道:「不知窦尚书说的一些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说话的时候,打了个手势。
繁盛繁兴闪身而入,一左一右地护在了蔺君泓和元槿的身边。
四卫的功夫出奇的高。
刑部众人都有些忌惮,不自觉地就想去摸腰间挂着的武器。被窦尚书轻轻的一个摇头给止住了。
「看来这事儿不和王爷说个明白,王爷怕是不会同意。」
窦尚书捋须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叹道:「有人说王妃在做灶台的材料上弄虚作假。拿走了好的换成了最次等的。结果造成两人亡故。这桩案子交到了刑部的手里。」
「这话倒是好笑。」
蔺君泓口中说着「好笑」二字,脸色却极其的冷,半点笑意也不带,「只凭着『有人说』,你们居然就堂而皇之来抓人了?你们当我端王府是什么地方!」
「若真的空口无凭,那自然是不能够这般做。」
窦尚书说道:「其实我们还有两个人证。只是其中一个被王妃的堂姐带走了,暂时未曾寻到。另一个还在刑部等候王妃的到来。」
听他这样说起邹元桢和杜之逸,元槿就知道,贺重凌猜对了——仅仅凭着她讲述的两件事情。
他们果真是用邹元桢和杜之逸来进一步坐实她的罪名!
虽不知那第二个证人是谁,虽不是完全一样,却当真是八九不离十!
元槿被人诬蔑,怒从心头起。想要开口驳斥,手腕一紧,已经被蔺君泓用力握住。
如今元槿已经想明白了,她这件事情,不单单是案子。根本就是和政治利益有关。
政事上,她不懂,却也不能拖了蔺君泓的后腿。
於是元槿按捺住心里的愤怒,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听了窦尚书的话后,蔺君泓神色不动,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窦尚书斟酌了下,朝着元槿微一揖礼,「那就麻烦端王妃跟我走一趟了。」
他刚往前迈了一步。
突然,变故陡升。
空中忽地亮光闪过,而后,地上多了几缕长须。
窦尚书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登时大骇。
他抬手指着蔺君泓,震惊地道:「你、你……」
「既然知道会麻烦到我娘子,何必再提那『走一趟』的混话来。」
蔺君泓手里十分随意地抛着尺多长的短剑,懒懒地勾唇一笑。
他微微侧身,将对着门口的位置让了出来。
「您请吧。好走。不送。」
窦尚书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深吸口气,咬着牙说道:「这案子和端王妃终究是脱不开干系。所以还得让王妃去刑部……」
「刑部?去刑部的哪里?审案的大堂还是牢狱?」
好半晌,都没有回答。
蔺君泓向前探身,用短剑的剑刃敲了敲窦尚书的脸颊,「说。是去哪里。」
窦尚书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咬着牙没回答。
「进牢狱。」
蔺君泓了然地点点头。
他这话说的十分平静,十分肯定。
刑部众人刚松了口气,忽然,屋中猛地响起砰地一声巨响。
木屑骤然飞射四溅,崩到了他们的眼前,身上。刺入他们裸露的肌肤当中。
有人捂着脸叫,有人握着手喊疼。
竟是蔺君泓一脚踹碎了眼前木椅。
整张木椅碎裂成屑,再无一块完整,只余飞溅的碎末。
窦尚书按着脖颈上划出的伤处,稍稍试了下深度,惊恐地发现,若再深上一点点,就要刺破他颈上的血脉了。
那样的话,他必然血流如注快速死去。
「她是端王府的女主人,我蔺君泓之妻!不是任你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闲杂人!我平日里倾尽全力护着她,舍不得她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你们却巴巴地跑来告诉我,想让她进牢狱?你们哪儿来的胆子!」
蔺君泓目光森然,扬声怒叱。
所有人噤若寒蝉。连呼痛都不敢了。
蔺君泓凤眸半眯,清冷视线慢慢挪移,凛冽地划过每个人的脸上,宛若利刃。
刺得每个人从心底泛起了恐惧,全身发寒,忍不住战栗发抖。
窦尚书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既是我的女人,我自然会好好守着。必留她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蔺君泓双目凝霜,满含煞气,冷冷一笑。
「本王倒要看看,谁,敢带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