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2 / 2)

吾皇万岁之声,再次响彻宫阙。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干坤朗朗。

历经三百余年的煌煌宫阙大半毁於火中,昔日龙台凤阁,连同帝后居所在内,尽化为废墟。

帝后双双殉难,血溅丹陛,屍骨葬於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叛臣宋怀恩殿前伏诛,叛军残部被胡光烈剿灭於南郊。萧綦当庭下令,将军中牵涉叛乱者尽数下狱,首犯获罪,其家人亲族免却连坐,罪不及三族。归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为右卫将军,晋封京畿守备徐义康为广德侯。

太和殿前,白发苍苍的广陵王,从我手中接过先帝遗诏,一字字颤声诵读。

那个青衫翩翩的少年,从此成为一个森然肃穆的庙号,成了他们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会对我笑,对我怒,对我流泪的子澹。

宣诏毕,零陵王颤巍巍跪倒,向萧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压着他满头银发,重重叩上玉砖。

昔日皇族终於俯下了高贵的头颅,向新皇称臣。

宗室旧臣,黎民百姓还来不及为殡天的帝后致哀,已迎来他们新的王者。

我曾无数次站在他的身侧,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爱侣的身份与他并肩伫立,而这一刻,我成为他的臣属,向九五至尊俯首跪拜。

他冷峻的侧脸,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此刻的萧綦,令我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百年,千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这一对开国帝后……对我而言,已如浮云。帝位江山,九五至尊,於萧綦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於我,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我终於不必再惧怕,不必再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我们,再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们的命运。

久别归来,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变初定,萧綦当即於太和殿召见众臣。

我悄然转身,退往内殿。

「阿妩。」他出声唤我,当着满殿文武,只唤我的名。

我驻足回眸,与他静静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我淡笑,以君臣之礼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内殿。

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宫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

眼前回廊垂幔,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良人远征归来,原该是英雄美人,执手相看,一如世间流传的佳话。

只不过,豫章王与王妃的旖旎佳话,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从此之后,这肃穆殿堂之上,只有开国帝后,再没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着随侍宫人的脸,却神智恍惚,辨认不出这一张张面孔底下都是谁。

许久不曾安稳阖眼,此刻只想一觉睡去……然而,我还没有看到澈儿、潇潇和哥哥平安归来。

当日是我亲手送走了两个孩子,现在我要亲自将他们接回。

我木然转身,直想着立刻赶去慈安寺,然而脚下宫道渐渐模糊,身子绵软,忽然间提不起脚步。

朦胧中,是谁的手抚过我脸颊,掌心熟悉的温暖令我刹那间落泪。

是落泪了吗,仿佛我已经很久不曾真的哭过。

梦里中泪落如雨,湿了脸庞,湿了他的掌心。宁愿不要醒来,留住梦里片刻温存也好,耳边却听得宫中的更漏一声响过一声。

我霍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躺在绣帷锦被中,烛影摇曳,已到中宵。

「来人!」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软无力,拂开帷幔,竟然不见一个侍女。

我挣扎下地,脚下虚浮不稳,蓦然跌进一双有力臂弯。

蟠龙明烛一亮,灯心里「哔剥」爆出一点火星。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我额头的下巴已长出胡茬,扎在脸上微微刺痛。

我缓缓抬头看他,他的面容更见清瘦,眉目坚毅如旧。

是这昏暗烛光的错觉么,一日之间,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态尽现,胡茬凌乱,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苍桑之色。

「阿妩,我回来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哑声说出这一句。

我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

他的手指微颤,抚过我的唇。

「这一生,我再不会离开你。」他看我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凄楚,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里。

静静仰头看他,竟然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淡淡痕迹。

十年岁月如梭,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消磨於风刀霜剑。唯一的幸运,是我们遇见了彼此,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在他炽热薄唇夺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记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慈安寺!宝宝还在慈安寺!」我急切仰头,拽了他的袖口。

他却掩住我的嘴,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柔声道,「轻声些。」

我挣脱不开,出声不得,他却垂眸看我,眼底尽是温柔。

屏风外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低啼,分明是婴儿的声音。

我怔住,他脸上笑意深深,「你吵醒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