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想死,只怕不是几乎,而是已经了。」我漠然丢下断枝,无动於衷。动辄求死,以命相胁的女子,我素来最是厌恶。性命是父母所赐,若连自己都不看重,谁还会来看重你。如此愚蠢的女子,实在不值怜惜。
「那么,奴婢这就去筹备婚事。」徐姑姑从不多言,只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在庭院里粉白嫣红的桃花随风飘落,缤纷洒了一地,转眼零落成泥。千百年来,大概世间女子的命运十之八九,都如这花事易逝罢。
我叹口气,「终归是王叔父的女儿,虽是庶出,也不能就这么无名无份的嫁了。」
徐姑姑缓缓一笑,「王妃心地仁厚。」
我想起婶母那无时不在算计的眼神,实在无法对她宽仁,淡淡道,「另外择个匹配的人家,将她远远嫁了,不可再生风浪。婶母就暂且看管在镇国公府,喜事过后便将她遣回故里。」
经过倩儿一事,我真正觉得心凉了。来自亲族的威胁,真正令我觉得惶恐,令我怀疑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
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明处暗处觊觎着我的一切,在他们看来,我风光无限,拥有世间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却不知道,我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只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个倩儿可以逐走,若是往后再有十个百个倩儿,我又该怎么办。
没有子嗣,终究是我致命的软肋,只怕也是萧綦的软肋。如果没有一个孩子来承袭我们亲手开创的一切,百年之后,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该交由谁来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思虑再三,终於下定决心一博。
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下悄然进行,我每日悄悄减少药的用量,最后彻底将药停下。多年来我再未抗拒过服药,萧綦早已放松了戒备,不再注意此事。
余下的,我只能向上天默祷,祈求再赐我一次机会,为此我愿折寿十年而不悔。
两日后,萧綦收到一册奏表,我恰好亲手奉了茶去书房,却见他负手立在那里,蹙眉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我笑吟吟将茶搁到案上。
「阿妩,你过来。」萧綦抬头,面色肃然地看着我,将那奏表递到我面前。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远夷,但既慑服。今叩恳天朝赐降王氏女,自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於日后……」我一惊非小,忙拿起来细看,却听萧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贺兰箴。」
我僵住,目光久久盘桓在「赐降王氏女」这五个字上。
每当我快要将这个名字永远遗忘的时候,他总会以莫名奇诡的方式出现,仿佛是为了提醒我,遥远的北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不容我将他忘却。他已身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亲,也该求降宗室女儿。王氏这一代人丁稀薄,我与佩儿均已嫁为人妇,仅剩下一个倩儿尚在闺中。贺兰箴这是指明了求娶我的堂妹。
两国联姻是泽及万民的大事,岂能如此意气用事。嫁谁过去,哪里由得他来指名点姓。原本是缔结姻盟的好事,却又故意做得这般狂妄。
我心中五味莫辨,转头望向萧綦,苦笑道,「他这不是指明要倩儿么?」
萧綦笑道,「虽身为傀儡之主,这口气倒是狂妄如昔。」
「那你允还是不允?」我一时忐忑。
「你以为呢?」萧綦亦微微蹙眉。
我一时怔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扰乱了思绪。倩儿再不懂事,终究也是和我同宗同姓的女子,若将她远嫁突厥,是否会就此毁了她一生。
窗外淡淡阳光将我们笼罩,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时光仿佛凝顿。
良久之后,他淡淡开口,「和亲倒是好事,我正想寻个时机,另派妥当的人过去,将唐竞召回。」
唐竞素来是他的心腹爱将,深受倚重,更助贺兰夺嫡,挟制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镇守北疆,坐拥数十万兵权,俨然封疆大吏,身份仅次於胡宋二人之下。
我微觉意外,「唐竞并无过错,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唐竞为人阴刻,与同僚素来不睦,最近军中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虽说难免有嫉妒之嫌,但众人同持一辞,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萧綦深蹙眉头,面有忧色。
我默然,更换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况还有突厥在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此紧要之际,萧綦不希望多生事端,既然贺兰箴要王氏女下嫁,便如他所愿。
让倩儿和亲之事就此定下,我命人传倩儿次日入府,由我亲口来告诉她。
沐浴之后,我正梳妆挽髻,倩儿已经到了,我便让她在前厅先候着。
过了片刻,阿越匆匆进来告诉我,二小姐不顾侍从劝阻,径直闯进书房找到王爷哭闹,似乎已知道和亲的消息。
我一惊,和亲之议竟然这么快就透露出去,想来定是哥哥身边与婶母交好的侍妾传递了消息。无奈之下,我只得吩咐阿越,「你去那边看看,若有事情即刻来回我,若是无事,便领她来内室见我。」
只过了片刻,阿越便回来了,脸上红红的,一副欲笑又强忍的模样。
我诧异地看她,「怎么?」
「二小姐真是……」阿越涨红脸,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竟在王爷跟前哭闹寻死,险些一头往屏风撞去!」
我蹙眉道,「之后呢?」
阿越噗哧一笑,「王爷只说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欢的紫檀木,别碰坏了!」
倩儿进来时还红着眼圈,见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着求我让她留下,宁愿削发出家也不远嫁突厥。
我静静看她,一直以来,只当她是个莽撞无知的孩子,心地总不会坏到哪里去。此时凝神看去,回想起她每每出现的情景……第一次在镇国公府,她明艳无端,大胆向萧綦投掷雪球;寿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里委屈哭诉,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那样恰到好处,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怜,足以撩拨起男子的怜爱之心。如果这个男子不是萧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或是别人……我无法设想另一种结果会是怎样,有些诱惑,并不是每一个男子都舍得拒绝。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总是喜欢温顺的弱质女流,并非每人都能如萧綦一般放下俗见,由衷去欣赏一个与自己比肩的女子。
神思恍惚飘远,往事骤然浮上心头。当年见谢贵妃柔弱无争,也曾为她深感不平,问姑姑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姑姑当时答我的话,此刻清晰回响在耳边——「这宫里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等你长大便会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为天真柔弱之人。」
冷意渐渐侵进身子,和风拂袖,竟带起一阵寒意。
倩儿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双泪眼不敢直视我,红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许久才哽咽着开口,「倩儿知道错了,但凭姐姐责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能让倩儿留在娘的身边!她一生孤苦,有生之年只求安稳度日,别无他念……如今姐姐已经远嫁了,若再让令母亲承受骨肉分离之痛,姐姐,您又於心何忍!」
看似楚楚可怜的小人儿,句句话都直逼要害,柔顺羔羊的外表下,终於现出小兽的利齿来。
我缓缓开口,「倩儿,你可想清楚了,果真不愿和亲么?」
「但凭姐姐作主,即便让倩儿另许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转,依然细声哽咽。
另许一段姻缘倒也是一条不错的退路,如此一来,里子面子也都有了。我微微一笑,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眼见情势不利倒也懂得退守自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瞧着她,「只是此时再找退路已经冲了,我曾给过你选择的余地,是你自己贪心不足。」
倩儿一时僵住,料不到我会突然沉下脸来,将一切说透,顿时哑口无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虚话假话也都免了吧。」我仍是微笑,语声却已冷透,「眼下你仍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和亲突厥,要么削发出家。」
倩儿的脸色在瞬间惨白如纸,终於明白我是动了真怒,明白我一旦翻脸,便再不留情。
今日一个王倩便敢挑衅於我,若不杀一儆百,日后还会有更多人以为可以欺我心软,斗胆觊觎我的一切。
我为庇佑我的家族,固然可以不择手段,自然也敢於不惜代价,拔除身侧隐患。
她跪倒,膝盖撞在冷硬的地上,泪水滚滚而下,「姐姐,倩儿错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同为王家女儿的份上,饶恕倩儿!」
「和亲已成定局,你早做准备吧。」我站起身来,心下烦乱,再不愿与她纠缠。
她蓦的拽住我衣袖,哭叫道,「难道你定要赶尽杀绝么?」
我不怒反笑,回首看着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是赶尽杀绝,你此刻已不在这里!」
她被我话语中寒意震住,满脸骇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间不认得我了。
「姐姐你好手段……」倩儿惨笑,脸上渐渐浮出绝望神色,娇怯褪尽,眸子里迸出针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拂袖站起——眼前此刻才是真正的倩儿,是婶母一手教养出来的好女儿,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过是层虚壳。
「你再美貌狠毒,也总有老去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没有儿女,将来总有女人取代你,夺去你现在的一切!到那时,孤独终老,晚景凄凉,便是你的报应!」她陡然笑了出声,越笑越是开心,仿佛看见了最好笑不过的事情。
是什么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变得这般世故,让一个稚龄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渗出后背,手脚阵阵冰凉,我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涌,沉声道,「来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着倩儿的背影渐渐远离,我只觉阵阵眩晕,张口唤来阿越,却骤然坠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