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陷圄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皇后与左相共同辅政。
江南謇宁王称皇室凋蔽,君权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师北上,讨伐外戚专权。与此同时,豫章王萧綦挥师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侧,诛奸佞」,抗御江南叛军,守卫京畿皇城。
謇宁王倾十万兵马北上,江南诸王纷纷起而响应,勤王之师直逼二十万之众。
豫章王内抗叛军,外御突厥,为防外寇趁虚而入,留下镇远将军唐竞与二十五万大军驻守宁朔,亲率麾下十五万铁骑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遥远,我们务必尽早通过晖州,再向东去往琅玡。
晖州是南北要冲之地,扼守鹿岭关下河津渡口。一旦渡过长河,向西南出临梁关,一路再无险阻,直指京师咽喉;而从临梁关往南过础州,再渡沧水,便是江南。
我们渡河之后,还需往东行经三郡,才到东海琅玡。那里偏处东域,青山沃野临海,尚礼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灵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连急驰数日,日夜兼程的赶路,终於在傍晚抵达永阑关。
此处地界风物越发熟悉,过了永阑关,便是我曾隐居三年的晖州。
斜阳西沉时分,我们离城尚有十余里路,已是人倦马乏。车驾在一处野湖边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紧赶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赶到晖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车上,只觉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马车,携玉秀往湖边散步。
这些日子赶路辛苦,玉秀又格外勤勉,精心照料我起居,圆润小脸也已略见瘦削下去。
我瞧着她面庞,心下越发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晖州城里,总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馆里还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将军一同过来饮酒。」
玉秀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美酒,顿时雀跃,「多谢王妃,奴婢这就传话给宋将军!」
「末将荣幸。」身后的男子声音令我们一惊,回首却见是宋怀恩。
「呀,将军怎么也在这里!」玉秀拍着胸口,颊透红晕,似乎被他突然现身吓得不轻。
这年轻将军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剑立在我身后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将奉命保护王妃周全,未敢远离半步。」
我柔声笑道,「宋将军一路辛劳,本宫感激之至。」
宋怀恩闻言似有片刻局促,却又肃然道,「此地离城不过十余里路,末将认为不宜在此久留,应尽快赶赴城中。」
我转头看向远出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还在忙碌於喂马……我乘了车驾尚觉劳累,更何况是他们。我低叹了声,「兵士们实在辛苦,与其多赶这点路,不如让大家再多休息一会儿。」
宋怀恩毫不退让,「我等奉命护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哑然失笑,这人实在固执得有趣,便也不再与他争执,「好吧,我们启程。」
此时暮色渐深,湖上起了风,掠过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声。
玉秀忙将一件雀翎深绒披风披到我肩头。
宋怀恩一直缄默跟在我们身后,此时却开口道,「夜凉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蓦然驻足,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暮色中最后一抹光亮,我侧头向他看去,这年轻的将军清瘦挺拔,英气之中不乏温文,一向令我有亲切之感。在宁朔时,曾与他有匆匆数面之缘,这几日忙於赶路,也未仔细瞧过他面目。此时细看之下,只觉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尤其令我诧异的,是他方才那句话,竟似在哪里听过。
见我驻足看他,宋怀恩脸色越发紧绷,缄默低头,如临大敌一般。
我扬眉一笑,曼声道,「宋将军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直望向我。这眼神从我记忆中一掠而过,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灼灼凝望过我……
「是你?」我脱口道,「大婚那夜,闯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怀恩双颊腾的红了,眼中生出异样光采,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们,我不由大笑出声,「原来是你!」
他低下头去,默然片刻,终於红着脸微笑,「正是属下,当日唐突王妃,万望恕罪。」
我一时感慨万端,思绪飘回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门口,那个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年轻将领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头。那时大约是恨极了萧綦,也不问情由,就迁怒於他的属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旧事。
「当日是我言辞失礼,错怪了将军。」我侧首一笑,再看这沉默严肃的年轻将军,顿觉亲切了许多。他却越发局促了,不敢抬头看我,「王妃言重,属下愧不敢当。」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这一笑,叫宋怀恩耳根都红透。
倒还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呢,在军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发不善言辞。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来王爷已经领军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里。謇宁王的前锋只怕已提早过了沧水,也不知础州还能坚守多久……」
宋怀恩沉吟道,「王爷举兵南下的消息,已经通告北境六镇。北境远离中原,饱守战乱之苦,这些年仰赖王爷守疆卫国,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镇对王爷敬若神明,拥戴之心远胜朝廷。此番王爷举兵,各州郡守将无不归附,各地大开城门,备齐粮草恭候大军到来。一旦过了晖州,顺利渡河,以王爷行军之神速,必定能抢在謇宁王之前,抵达临梁关下。」
我微笑颔首,「晖州刺史吴谦是我父亲门生,有他全力襄助,大军渡河应是易如反掌。」
抵达晖州城外已是夜深时分。
宋怀恩已事先遣人通报了晖州刺史,此时虽已入夜,城头却是灯火通明,吴谦率了晖州大小官员,仪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谦倍至,将我们迎入城内。
我静静端坐车中,从帘隙里所见,熟悉的风物人情,入目依然亲切。只是此时的我,却不复从前淡泊颓散的心绪,那些踏歌赏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经褪色。我想起锦儿,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行馆换作了怎样光景。院中的海棠,可还有人记得照看……
车驾入城,却未进入城中街市,反而径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驿馆的路。
我略觉诧异,令车驾停下,唤来吴谦询问,「为何不往城中去?」
吴谦忙躬身笑道,「众将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驿馆设下酒肴,待宋将军与各位将士先行安顿,下官自当亲自护送王妃返回行馆……从城西往行馆,路途也更近些。」
宋怀恩立时蹙眉道,「王妃所在之处,末将务必相随,不敢稍离半步。」
吴谦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城郊行馆乃王妃旧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扰。」
他这话,暗示宋怀恩若随我同往行馆,於礼不合,果然令宋怀恩一僵。
以吴谦素来之谦卑顺从,今日竟一再坚持,甚至出言顶撞我身边之人。
我心下越发诧异,侧眸淡淡看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吴大人盛意,本宫也正想邀大人与宋将军同往行馆,尝尝窖藏的佳酿。」
「多谢王妃盛情!」吴谦连连欠身,笑得颌下长须颤抖,越发谦恭,「只是这随行侍卫,难免人多喧杂……若是扰了王妃清净,下官怎么向王爷交代。」
他一再坚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将我与随行侍卫分开,我暗自一凛,转眸看向宋怀恩。
却见宋怀恩按剑而笑,不着痕迹地与我眼神交错,朗声道,「吴大人说笑了,王妃只是体恤弟兄们辛苦,设宴与众同乐,至於怎么安顿,稍后自然客随主便。」
「只是……」吴谦踌躇,「驿馆中已经备好了酒肴……」
「本宫离开晖州好些时日,十分想念城中繁华盛景。」我有意试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启程,不如现在取道城中,让宋将军也瞧瞧我们晖州的酒肆宵灯,可比宁朔热闹多了。」
宋怀恩欠身而笑,与我四目相对,似有灵犀闪过。
吴谦的脸色却越发不自在了,强笑道,「王妃一路劳顿,还是早些回行馆歇息吧。」
「数日不见,吴大人似乎小气了许多。」我转眸,笑吟吟看向吴谦,「本宫只是取道城中,并不叨扰百姓,连这也不允么?」
吴谦慌忙赔罪不迭,目光却连连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