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蓦的,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於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於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於家族,忠於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於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