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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军区席司令员的办公室。

席少锋大病初愈,这板凳还没坐稳,就接到了从C市打来的电话。挂了电话,他阴着脸把顾淮越从A师叫到了自己办公室,距离不远,说话间就到。

「报告!」

「进来。」他应了一声,那人推门而入。

顾淮越啪地敬了一个礼:「司令员您找我有事?」

席少锋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捏起一支烟,还没点燃,半道被顾淮越拦了下来:「锺姨命令,您不能抽烟!」

席少锋只好瞪他一眼,讪讪地放下手中的烟:「部队这几天怎么样?哦,我是说战士们的情绪怎么样?」

「时刻准备着」

这人知道他问的重点。席少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大理石桌面:「你们接到命令了?」

「是。」顾淮越站得笔直地回答他的问题,由於B市距离Y县较近,所以这里的部队是首先开进灾区的。

席少锋又点了点头,犹豫了再犹豫,开口说:「你回去安排一下,这次你留守。」

他语速极快地说着。

顾淮越很快就干脆的否决:「不行。」

席少锋瞪眼:「废话少说,趁我还没反悔!」

顾淮越笑了下:「您自己都劝服不了您自己,还想说服我?」

席少锋坐下,有些疲惫:「那行,你要去也可以,你去说服你妈,前提是让她别念叨着你的伤!」

顾淮越顿了下,说:「那都哪年辈的事情了!」

他曾受过伤,不过那是在特种大队的时候的事了,轮到现在都过去多少年了,老太太无非就是想找个借口不让他走。

席少锋说:「我已经告诉你妈说我理解她了,行了,你回去吧。」

「我五分之四的兵要去灾区。」

「那你就留下来看住剩下的五分之一!」席少锋斩钉截铁,「这留守的兵,思想情绪也得照顾到,个别家在灾区的,要特别注意……」

「思想工作得政委来指导!」顾淮越据理力争。

「谁做都一样!」席少锋挥手,不愿意再跟他费口舌。

顾淮越失笑了:「您这个顺水人情做得轻松,转身就让我五分之四的兵把我给比下去了。那也行,到时候他们回来,我卸了肩章脱了军装给他们接风!」

「你——」席少锋气结,敢拿这个来威胁他?这小子是胆肥了不是?!

顾淮越敛起笑容:「席叔,我记得在西藏当兵的时候也遇到过一次强震,那时候团里调了许多兵去救援,由您牵头,出发前您在队伍前说了一句话,您还记得是什么吗?」

席少锋瞪着他,顾淮越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地说:「您说,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这句话他记到现在,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现在正是重危,我还不怕,您就怕了?」

席少锋被他说得沉默了几秒,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哑着声音道:「你去吧……」

「席叔。」

席少锋整了整他的肩章:「出发前,给你妈打个电话……」

顾淮越笑,敬了一个礼:「是!」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席少锋拿起听筒拨了个电话出去,嘟声响了两下就接起,看来那头的人是一直在等着。

「怎么样?」顾老太太焦急的问。

席少锋不知道怎么说,不过这沉默就说明了一下,那头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

这小子!席少锋不禁苦笑。

**

一辆辆军卡在操场上集结待命,物资发放基本已到位。

顾淮越将车子停在楼下,飞快地向里面走去。通讯员小马见他迎面走来,忙站住敬了个礼:「参谋长,上午家里来过电话。」

他怔了下,点了点头:「知道了。」

第二梯次的救援队伍开拔在即,事情非常多,而且那些家在灾区却没有编入救援名单的兵的情绪需要照顾到。部队里在尽全力帮他们联系家属,但也有个别没联系到家人心急如焚的兵。

乔副师长已经率先遣部队进入到灾区受灾较为严重的地区,第二梯次的兵将由他和刘向东亲自带领挺进震中。

不一会儿,小马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进来了,说是几个留守的家在灾区的兵喝了点儿酒,正在闹事儿。

顾淮越忙中抬头,皱了皱眉:「怎么回事儿?」

小马摇了摇头:「我是听说,在第二食堂,刘师长已经过去了。」

B市距离Q省较近,受大灾影响的天气变化多端,此刻虽已是八月,温度却不高。再加上昨天夜里刚下了一阵雨,今天早上起床便感觉到阴冷阴冷的。

顾淮越大步向食堂走去,这会儿又开始飘雨了,可是第二食堂前面却站了一排的兵。站在在前面的,是师长刘向东。这位线条粗犷的山东汉子原本看上去就容易让人产生敬畏,此刻冷着脸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更显得凶煞了。

高翔站在他旁边,看见顾淮越忙向他走过去。

「怎么在这儿训,范围一扩大影响不好。」正是晚饭时间,来往的都是兵,看见这个奇怪的队伍,也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高政委说:「这是老刘故意的,说是以儆效尤。」说白了就是杀鸡给猴看。

顾淮越抿抿唇,不再说话。

刘向东站在食堂路边的台阶上,头一抬,视线越过面前这排兵的头顶。这群兵家都是Y县的,可是全不在救援名单之列,归心似箭又愁苦满腹,喝了点儿酒也成这样了。

刘向东清了清嗓子,他最近光是喊话已经喊了不下十次了,嗓子早已哑的不成样子,可以压低声音,说出来的话就多了几分威严:「立正——」

他凝聚视线,看着面前这六个脸色通红的兵,他们脸上都有大片的水渍,不知是这雨还是眼泪。

「全体都有,听我命令——把军装给我脱了!」

此言一出,别说那六个兵,政委高翔都懵了:「这老刘是搞什么?」

顾淮越心里却有谱:「没事儿。」

六个闹事兵被镇住了,一时间忘记了执行命令。刘向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怎么,听不见我的命令?脱!」

穿的是夏常服,接几个扣子就脱了,只剩下里面的白色背心。刘向东瞥一眼背心上拓印的一个红色圆圈里的八一字样,又说:「背心也脱。」

这回是毫无疑义地执行命令了。

雨水浇醒了被酒精麻痹的神智,六个兵赤着上身直挺挺地站着。

「站在这里给你们醒醒酒。」刘向东说,「这军装暂且就先别穿了,等什么时候像个军人了再给我穿上!」

他站定,看着他们说:「没让你们去还委屈你们了?!看看你们这副熊样!」

不是他们心狠,而是这是不得不考虑到的问题,这些兵现在意志比较薄弱,为防出事,他不敢贸然带他们去。

刘向东厉声道:「军人之命,与国同殇!国家面临重殇之际,你们就只是这副样子吗?还想去救国救民?扯淡!」

说完,一瞬间寂静过后,这六个当中就有年纪小的兵扛不住他的质问,低头呜咽出声:「我想家,想我爸妈,我当兵两年没回家,我想回家……」

一时间场面变得伤感起来,刘向东放缓了声音,用沙哑的声音低低说:「要相信你们的战友,只要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就算废掉双手也会把他们挖出来!明白吗?」

问的是这六个人,回答他的却是所有的人:「明白——」

刘向东凝视着他的兵,终於笑了笑,很快又敛起笑,命令道:「听我命令,把衣服穿上!」

待得他们穿上衣服后,刘向东亲手替他们整了整肩章。

顾淮越和高翔站在人群之外,高翔笑了笑:「不知道老刘啥时候这么会做思想工作?」

顾淮越也笑了下,并未搭话。神思一转,便忽然想起了远在C市的某个人和某个小朋友,这种时刻,他竟然会忽然想起这两个人。

他戴上帽子往回走,又看见小马向他跑来,这小子今天是比他还忙,顾淮越蹙眉:「又有什么事?」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此刻他的神经已是高度紧张!

小马表情是惊讶的,连带着说话也不利索了:「刚刚门岗打过来一个电话,说是有人要见您,可是没有证件,门岗不给进,会不会,会不会是……」

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小马硬生生将后头的「嫂子」两个字给吞了进去。

他想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到门口,可是来来往往都是忙碌的兵,顾淮越只好克制自己放缓速度,直到他看见那道静静执伞等在电子门外的身影,才全然不顾地走了过去。

可是依旧有没眼力界儿的,刚调来没多久就站岗的勤务营小兵还不认得面前这男人是谁,不过一看这军衔叫首长准没错。

「首长,这位没证件的女士想见参谋长,是不是给参谋长要个电话过来接人?」

「不用了。」他哑着声音说着,视线牢牢地定在她的身上。

而严真也看见了他,握着伞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士兵有些不解,而顾淮越用一个动作消除了他的不解。

他大步走过去,伸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用力抱住——以一种快要捏碎的力度。

不知道抱了多久,也不知道被注目了多久,直到严真推了推他,说了声疼之后,顾淮越松开了她。

有几个月没见她了,拉远了看,除了神色有些疲倦之外,还是跟之前一样漂亮。他顺了顺她被风吹乱的长发,「怎么忽然来了?」

严真低着头,闷了片刻,抬起头,努力撑出笑容:「就是想来看看你。」

可是无论怎么笑,那双有些红肿的眼睛却是瞒不了人。

顾淮越只感觉内心像是被针扎了,疼不厉害,却很尖锐。他接过她的伞,握住她的手:「走吧。」

「去哪儿?」

「回家。」

回的是那栋小红楼的家。

这边房子很空,因为他有家属偶尔来部队,便一直留着这一套。前不久刚收拾过一回,现在简单打扫一下就行了。

顾淮越收拾完毕,见严真仍戳在门口,不由得皱眉走过去:「怎么还站在门口,赶紧进来。」

严真似是刚回神,踱步进来。

他握了握她的手,很凉。

沉吟了片刻,顾淮越走到卫生间开花洒试了试温度,水很凉,好在部队一直有供水,过了一会儿就慢慢热了起来。

「冷不冷,洗个热水澡暖暖。」

确实很冷,九月初的天气,掩不住阵阵凉意。严真点了点头,向卫生间走去。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就被顾淮越叫住了,顾淮越无奈地笑了笑,递给她一件他放在这里的军衬:「没别的换洗,洗完澡套上这个。」她只穿了一个薄薄的线衫。

严真接过来,冲他微微一笑,走了进去。

门一关上,严真仿似才回过神来。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咧出一个笑来,可是那样的笑容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刚刚给他看的,就是这样的笑吗?

她苦笑,打开花洒慢慢地冲着。

上午老太太给席司令打的电话,听席少锋在那头有些冲疑的语气,她就知道,他是必去无疑了。

他是个军人,她知道,他一定会去,所以没等老太太挂了电话,她就直接奔赴飞机场了。

洗完澡,她套上穿在她身上显大的军衬向外走去。而小马已经从食堂打开了饭菜过来,这趟来得急,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备。

小马冲着她憨笑:「这是炊事班班长开小灶做的,专门给嫂子的!」

说完,就被顾淮越轰走。

「饿不饿?」

她摇头。

「那累不累,去休息一会儿?」

依旧是摇头。严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淡淡的,眼睛湿湿的。

这种眼神让他有些无法承受,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其实她什么都说了,他走上前,抱住她:「严真,别这样……」

她靠近他的怀里,终於动了动,反手抱住了他,声音哑哑地说:「我没事儿,我来得太急,还没想好要跟你说什么飞机就到了,我刚刚洗了一个澡,想好了。」

她仰头看着他:「我不是来挽留你的,真的,我只是想来送送你,行吗?」

行吗?

她这么问他,他还能拒绝吗?

他低头凝视着她,没有开口。这短暂的沉默让她有些窒息,舔了舔唇,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被他打横抱起。严真惊吓一声揽住了他的脖颈,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任由他将自己抱到床上——然后,重重的吻压下来。

像是一只择时而噬的豹子,他的吻来的很突然也很急切。轻咬了下她的下唇,迫她微张开口,温热的舌顺势而入,似要占有她的一切。

严真被他夺取了所有的神智,是剩下双手无意识地揽着他,承接着他的吻。不知过了多久,他带着她翻了个身,终於放开了她,严真身子瘫软下来,无力地想下滑去。顾淮越连忙用手控住她的腰,将她带了上来。

就这样,她趴在他的身上,与他这样对视。

「严真……」他喊着她的名字。

「淮越。」她枕在他的肩头。

「嗯?」

「我在家等你,和珈铭一起。」

他怔了下,仿佛有股汹涌的暖流从他心头流过,噎得他说不出话,半晌,他才声音沙哑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