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当镇子里的鸡鸣声还未传开时,土老财就已醒了。
灼热的夏日天色总是亮的很早,阴暗的厢房被穿透窗纸的阳光刺的千疮百孔, 照出满室尘埃, 温度也随之上升,多了些燥热。
屋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件木制家具在阳光照射下多了几分腐朽气息, 明显已经是多年的老家具了, 颜色暗淡,连床上的帷幔都款式老旧。
在马镇里稍有几分体面的人家都会换上西洋来的新式家具,土老财则与他们截然不同, 守着自己古板固执的思想观念, 许久都不曾修缮宅院。
如今整座大宅都像沉在旧时代的残骸里,处处散发枯朽不堪的味道。
是吝啬, 更是守旧, 就像土老财本人一样,处处与当下泛滥的新思潮格格不入。
厢房内的土老财睁着眼睛坐起身, 明显一夜都没休息好。
但依然强撑着跟往常一样穿衣洗漱,然后坐在床边数钱。
这是土老财多年来的习惯, 只要一醒来就喜欢先数一遍自己手里的资产。
昨天挣了多少钱也要精确到每一枚铜子,每日如此, 几乎要成了强迫症。
每天不数一遍,心里就如同被蚂蚁咬了一样坐立难安。
可以说, 每天数钱的时候是他心情最愉悦的时候,整个人也容光焕发, 尤其是数到大洋时,更是要吹一下,放到耳边听那悦耳的金属震动声, 如听天籁,沉醉其中。
可是今天的土老财却不知为何有些神不守舍的,不光数钱的手使不上劲儿,精神头也不太好。
有生以来第一次数错了铜板的数额,差点就这么烂了一笔几文钱的账,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努力振作精神,可根本无济于事。
数着数着,脑海中就又开始想起昨天见过的那个年轻伙计,昨天一晚上脑海都是这张脸,现在眼前依然还是。
那个年轻健康的身影,漂亮的肌肉线条和唇红齿白的面容。
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
心中更是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知道那人的名字。
没有被勾引到的意思,只是想了解那人的具体情况。
知道名字以后才好知己知彼,避开他的纠缠。
毕竟如果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话,以后见了面都没办法斥责他,扣他工资了。
土老财这么想着,心中却莫名焦躁。
他不断瞄着外面的天色,眼睁睁看着太阳越来越亮,镇子里弥漫开来的热气蒸腾得他愈发不耐烦,手中的银元都没以前那么有吸引力了。
心中开始暗骂自己雇佣了一群懒鬼。
就是一堆好吃懒做的懒汉,这个时间了还不过来。
“这群懒货都是在浪费本老爷的钱”
土老财骂骂咧咧地将桌子上的钱收起来,已经没了数钱的兴致。
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因为被下人打扰了数钱的美好时光而大发雷霆的事情。
正是因为此事,满宅院的下人们才不敢在清晨时分来触土老财的霉头。
但此时,土老财可想不起自己的错处,只会觉得是这群下人们偷懒,耽误他时间。
就这样,直到土老财等的快要发火时,门外终于来人了。
管家按照往日时间进来汇报铺子里今日的生意状况,可没成想一进门就挨了一顿骂。
那蛮横不讲理的莫老爷黑着脸,将他训得狗血淋头。
说他迟到,说他是想要偷懒,张口闭口就是想扣钱的意思。
“老爷说的是,老爷说的是,小的以后一定准时到,再不犯懒了”
管家闻言,连忙点头哈腰地承认错误,知道面对这家伙辩解无用,只求土老财能少扣钱。
这年头钱难挣的很,管家这活计也不好干。
土老财这人精明得很,家里每一笔支出进账他都了然于心,想要像其他大家族管家那样中饱私囊,从他手里捞一点钱是根本不可能的。
本就活的很艰难了,现在又被以扣工资做威胁,管家只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想不通这难伺候的土老财今天吃了什么炮仗了,一大早就这么暴躁。
要不是自己本事一般,没其他主家看得上,管家真的早就跑了。
可眼下还得顺着土老财的性子来。
“哼今天算放你一马快点进来将昨天的生意情况都仔细说说。”
土老财冷哼一声,坐在桌边捋了捋袖口的褶皱,一副宽宏大度的模样。
管家劫后余生,暗自庆幸今天土老财扣钱的语气没那么重,几句诚恳的认错便挽回了些局面。
便擦了擦冷汗,准备继续汇报生意。
往日里,这汇报几句话就要被土老财揪着详细问上十几句,恨不得精确到每一个铜板,管家每天汇报完工作都像打了场硬仗,累得心神俱疲。
可是今天不一样,管家发现今天的土老财竟然没那么多提问了,本以为是土老财终于改了斤斤计较的性子。
可谁知下一秒土老财就问起了码头上的事情。
“嗯,将这段时间的招工情况都说说,老爷我觉得给那些泥腿子的工钱还是太高了”
土老财果然还是那个土老财。
这点工钱都嫌给太多了。
管家心中腹诽,面上却依然满脸堆笑“回禀老爷,这些日子招了十二个工人,都是刚来城里的乡下人,身世清白,工钱统一算的是一天八十文钱”
管家一五一十地介绍着,莫幸却好似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咳嗽了几声,皱着眉打断了管家的废话连篇。
他绕了这么久的圈子,其实只是想要问一句昨天那个伙计的名字而已,可这没眼力见的家伙却一个劲儿地给他介绍些有的没的,真是十足的废物一个。
“我想问问昨天那搬麻袋的伙计工钱是怎么算的”
土老财有些扭捏,为了不把这份别扭情绪表现出来,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凶恶,一副要继续与那年轻伙计算账的样子。
管家见状,连忙翻找着昨天的账本,心中暗叹土老财真是抠门到家了,这是生怕那年轻小伙子工资没扣完,眼下只怕还要再扣。
很快就翻到了账本记录,管家回到“回老爷,您放心,小的早已吩咐人让他工钱减半了。”
说完,管家便见到账本上,码头管事的已经给那人结算了工钱,愣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开口跟土老财说那人辞职了。
还没等他开口,土老财便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喝了口手边早已凉透了的冷茶,恹恹道“对,这样做的很好那人叫什么来着,老爷我一时都想不起来了。”
“回老爷,那人叫做酒疏。”
“哦,酒疏是吧,倒是个好名字。”
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土老财心头竟有种难言的感觉,心脏跳的极快,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就连越来越炎热的天气都阻拦不了他上扬的嘴角了。
土老财心道那酒疏肯定还是想勾引自己,不如就再多克扣点工资,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不好招惹,那恃宠而骄的态度对他是没用的。
他那难得的好心也不是可以被随意糟践的。
想起自己昨天大发善心没将他辞退,却得不到一个笑脸的事情,土老财便觉得胸口发闷,刚入口的凉茶也多了些苦涩。
他呸呸吐掉嘴里的茶叶,嫌弃这陈茶的味道,嘴上也不停着“老爷我可以不计较他得罪我的事情,但工钱还是要再减点才行,嗯,现在是多少四十文是吧,那就再”
再扣一半
这是昨晚翻来覆去想好的计划,将工钱再减半,以此警告酒疏。
但是话到嘴边,土老财竟有点说不出来了。
往日以他这种吝啬的性格,扣工人多少工钱都只会感到开心,全没有犹豫的说法。
毕竟有的是人干活,他只要多给点工资,就是少挣钱了,每日看着支出他都肉疼的抽抽。
可是二十文的价钱也确实太少了。
至少在这马镇里,物价几年来涨了不少,二十文钱只怕还不够一天饭钱,他一天吃白粥咸菜都还要三十文钱呢。
二十文钱只怕要饿得啃树根了。
想象着那年轻伙计饿得面黄肌瘦的样子,土老财便是一噎,不知道自己心中怎么突然有点抽疼,迟疑了下,还是改了口“那就再扣五文钱吧。”
“算老爷我大发慈悲了。”
三十五文钱,也够吃饭的了,三十文吃饭,余下五文还能吃盏茶。
听说那些码头泥腿子有了钱就喜欢去城里的窑子里潇洒,给多了钱也不好,这点钱就是正正好。
“啊这,是,是老爷”
管家看着疑似正在气头上的土老财,打消了告诉他那人已经辞了工的念头。
管家丰富的经验让他明白现在告诉土老财只会让他更加生气。
毕竟想要出气的出气筒跑了,到时候就会把气都撒到自己身上。
管家可不想被扣工钱。
他跟土老财其实挺像的,都很抠门,扣一点工钱真的能心疼大半个月,这把年纪实在受不住这折磨。
可是土老财每天也是会详细查看账本的,管家便想着等下午土老财气消了再说出实情,就说自己老眼昏花没看清楚。
反正只是个小伙计而已,那点火气应该一上午就没了。
然而,管家没想到自己失策了。
这一个上午,他就没安生过,本该去铺子里看生意的土老财待在大宅里消暑,隔一个时辰便让他回大宅汇报情况。
管家店铺和大宅两头跑,一把老骨头差点没累瘫过去。
怀疑这土老财是不是在故意折腾自己,看出自己最近消极怠工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不得不说,莫幸这不到三十的年纪心机却是比许多大老爷都要深,不愧为马镇里最负盛名的地主老财。
管家已经被折腾的不行了。
眼瞅着等到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又被叫了过去。
依然还是问了一上午的生意状况,只是这次多了一句话“还有码头上的情况,如何啊”
说话时,土老财眼皮都不抬起一下,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码头
管家一头雾水“码头上今天上午新来了五船货,比昨天略少,但下午预估是要多的”
土老财又开始不耐烦了。
这不长眼的东西,驴唇不对马嘴,非得他说的那么清楚吗
土老财已经忍了一上午了,眼下不想再忍下去,便恶声恶气地道“我是问你码头上的那些人都认识到自己的错处了吗”
尤其是那个叫酒疏的,冷了他一上午,心中一定焦急不已吧。
毕竟昨天那么急切地想要勾引他,都心软放了他一马,却还得寸进尺。
如今冷一冷他,才好消消他的锐气。
让他知道他莫幸不是个任他摆布的死断袖,他可正常得很
这样想着,土老财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自己胸口。
那里的心脏从未跳的如此快过,从昨日开始就是如此了,时不时就跳的飞快。
大概是那巫蛊之术在起作用吧。
想要以此来勾引他,果然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还是想的太理所当然了。
在这个封建守旧的镇子里,他莫老爷见识过的腌臜手段多了去了,这种小小的鬼魅伎俩只要晾上几天就能被化解。
到时候那年轻伙计只怕再也不能如此恃宠而骄了,应该会像勾搭码头管事一样谄媚着来勾搭他。
哼,他完全了解这种想要勾搭有钱人的年轻人的小心思。
莫幸越想越觉成竹在胸,抬着下巴,准备听管家描述那年轻人是怎么懊恼不已的。
如果太过可怜,他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免了减半工资的事情。
毕竟他最近心肠很好,可以对那人勾搭他人的断袖癖好稍加容忍。
然而,莫幸没等来自己想要听到的内容,反而听到管家支支吾吾的声音。
“老爷,呃,那个,那个叫酒疏的伙计昨天就结了工钱走了。”